底層之聲,憤怒之火
文/蔡華臻(國立陽明交通大學社會與文化研究所助理教授)
在2023年,遲來的台灣#MeToo運動在一個據說已不夠潮、甚至頗為過時的社群媒體平台被意外地點燃。一個又一個被噤聲許久的性騷擾與性暴力受害者以第一人稱敘事在平台訴說種種不被承認也無處訴說的性暴力創傷與歷史。在這個深度新聞報導寫作日趨式微的時代,仍然容許長篇文章發表與傳播的過時社群平台竟成為台灣本土#MeToo運動的發聲地。台灣#MeToo運動特有的發聲與集結方式,顯現了即便是在父權政體與演算法的雙重暴力之下,長期被迫噤聲的受壓迫主體仍然可能以小博大,改寫既成媒體平台的語言規約與文類規範。一時之間,遍地烽火,失語的性騷擾與性暴力受害者以令壓迫者意外的方式發聲,平台使用者也見證和參與了這些由一個個第一人稱#MeToo文本之發布、轉發與流通而形塑成的複數型媒體公眾。台灣#MeToo運動發聲主體透過特定媒體平台發聲,又利用其特殊性而在發聲時翻轉了平台的慣用語言與使用方式的現象,若是延展到電影這個以集體合作為主要工作形式的媒介,希望透過電影來考掘與重寫底層和弱勢群體歷史的創作者,該如何藉由電影之媒介特殊性來打破規約,重述與重寫少數主體與底層人民的歷史?若說主流電影中已然固著的美學語言與再現形式已成為重寫底層與弱勢群體歷史的阻礙,那麼創作者該怎麼拆解之,以開展另類言說與發聲的空間?
「縫隙中的迴響」單元處理的就是以上這些問題。以加拿大馬納萬的阿提卡梅克原住民族為拍攝主體的《阿提卡梅克的太陽》試圖重建發生於1977年6月26日的慘案。真實事件裡,五位族人疑似受兩位白種加拿大男性誘引而飲酒,最後竟全死在河畔邊的車裡,受害女性更疑似在生前遭受凌虐與性侵。這個慘案在加拿大官方歷史裡並不存在。在事件發生之後,雖然受害者家屬多次向警局提出事件的諸多疑點,警方卻以交通意外事故迅速結案。無論受害者家屬如何以不同線索向加拿大警方提出異議,警方就是拒絕重啟調查。因為受害者家屬與相關目擊者在事件後均出現典型創傷性失憶症狀,怎麼樣都無法憶起事件細節,電影於是另闢蹊徑,片首便開宗明義強調這部電影是「由受害者家屬對他們所愛之人的想像、記憶與印象的片段自由地啟發」。除了美學形式特殊,導演更邀請受害者家屬及後人與專業演員一同參與事件重演段落。在河畔的水氣、詩意的攝影、母語與傳統歌謠吟唱之聲,以及眼淚與火光中,電影重寫了這段無法被憶起與再現的創傷史。
以墨西哥市清潔工人為拍攝主體的《隱形的聲影》則交織混用了傳統紀錄片的訪問與跟拍影像、虛構性重演與靜照攝影,描繪以年長女性為主要構成的城市清潔工人生活。影片中受僱於外包公司的勞動者不僅得不到勞動合約的保障而遭受資方任意剝削,也經常必須面對來自資方與街頭的性騷擾與性暴力威脅。工人參與紀錄片拍攝的事若被雇主發現,更很有可能會立即遭雇主解雇報復。這些真實的惡劣勞動環境也是導演決定拆解傳統紀錄片美學,自由混用不同影像形式的主要理由。
《轉動塵封的歷史》這部由母女二人的紀錄影像對話組成的電影對歷史記憶與認同的討論層次非常繁複,值得一看再看,尤其本次將搭配母親首部紀錄片作品《另一種廣島:韓裔原爆倖存者實錄》放映,不可錯過。影片處理的主題含括了被忽視的二戰時期在日韓國人的強迫勞動與原爆經驗、在日本與韓國均得不到社會正義與安慰的慰安婦們、不同世代的韓裔日本人殊異的移民經驗與認同衝突等。《轉動塵封的歷史》也是已近乎失明的導演朴壽南與其同為紀錄片工作者的女兒朴麻衣的親密影像對話。電影更以跨國的視野重新審視二戰時期的戰爭與被殖民經驗連結。《尋找瑪菲法》探究了如何以影像與聲音重建已逝的少數主體歷史的問題。電影追溯一位過世四十年的古巴音樂人瑪菲法的生平。瑪菲法終生混跡在男人堆中玩著古巴康加鼓,一生未婚,沒有子嗣,而且個性豪放。作為紀錄片拍攝者,導演不斷思考該如何融合紀錄片與公路電影形式重構一個早已不在世上的非正典女性音樂人的故事。而紀錄者自身的聽覺障礙性與這部電影的影音美學政治的關聯,也是觀眾在看這部試圖藉由各種片段的光影與訪問、以馬賽克拼貼方式描繪與重現瑪菲法這個無法被再現的女人的生命樣態的電影時,可以進一步思考的問題。
本單元最後一部選片《戰鬥的拳力》則關於在美國歷史與體育史裡被全然抹除的女性拳擊手的生命故事。片中的四位拳擊手在女性運動員無法合法打拳的1970年代美國,只因他們想要成為專業拳擊手並合法參與拳擊賽的願望,經歷了排山倒海的訕笑、仇視與歧視性對待。而各州的拳擊協會作為可合法化拳手身分的主要機構,更是悍然拒絕發給女性拳手證照,使得她們無法進入拳擊行業正式參賽與謀生。觀看這部電影時,不妨參照今年巴黎奧運臺灣拳擊選手林郁婷與阿爾及利亞選手伊曼.哈利夫只因性別氣質悖離父權順性別社會的常規展現,便遭受輿論霸凌與機構歧視對待的當代現象。兩相映照,便會發現我們的父權異性戀本位社會對生理女性性別氣質的嚴苛檢視與要求從來就沒有減少。更重要的是,《戰鬥的拳力》在從性別議題切入講述女性拳擊手的生命故事時,亦清楚呈現了這群拳擊手在努力多年,終於爭取到參與運動與拳賽的合法身分後,卻並非都能順利進入拳擊界以打拳和參賽維生。這些關於拳擊選手的性/別、種族,與族裔的交織性描繪,不僅揭露了主流意識型態對女性氣質的苛刻檢視,也同時批判了美國社會既有的種族、族裔與性相階序。這些拳擊選手老年再次相遇,在對彼此的詰問與理解中,昭示一種在後認同時代女性結盟政治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