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盪在幽暗間的不定之聲
——觀個人電影表述的議題如何反向滲透社會
文/王咏琳
我現在像是在死與生交界隧道的洞口靜止漂泊,只待外界的那顆變化球將我撞進亂流。
——邱妙津《鱷魚手記》
「闇夜凝視」單元透過個人、家庭、友情、國族的多重關係交織,著重在個體對於未來不確定的漂浮感受,至性侵倖存者與加害者的關係、性侵者的家族在道德上的選擇、女性酗酒者與其家族面臨的困頓,以及在面對國家政治、地緣政治與戰爭的境況下,人們在未知、困境或混沌中尋找理解或希望。在面對這般複雜的未定狀態之中,這個單元所選入的個人電影(personal cinema)如何將這些獨立的故事與複雜的情感風景與議題拉進公眾敘事之中被理解。
理解電影在今日作為公眾領域(public sphere)的促進因素,米莉安・漢森(Mariam HANSEN)的〈Early Cinema, Late Cinema: Transformations of the Public Sphere〉提出了電影經驗如何塑造公眾與電影間的關聯。強調電影作為媒介的變革潛力,得以匯聚多元觀眾並促成集體性的體驗。更說明好萊塢體系發展出的特定觀看想像——其塑造了一種「理想的觀者」,也就是一種被催眠的觀者——如同羅蘭・巴特描述的那樣,處於放鬆狀態,無法思考,半夢半醒的觀眾。
漢森的文章深入探討了電影中「俗民現代性」(vernacular modernism)的概念,分析電影如何與日常生活產生聯繫,並為個人與集體身份的表達提供平台。不僅指出電影作為公共參與、文化再現與社會變革的媒介具有重要意義,更闡明了電影在塑造公共領域方面的功能,以及其作為民主參與與對話空間的潛力。今日電影抵抗了制度化的想像,反而更像一個理想的公共領域。從這個角度來看,當代影像的隨機與題材多元性、個人性怎麼延伸到公眾性,甚至是多元情境之中,那混雜未竟的個人狀態如何反向滲透社會。
在這個意義下,「闇夜凝視」單元規劃與影片選擇,提供一個直視他人痛苦與困境的寫實窗戶,透過這個景觀我們進一步理解與審視生命的孤寂與韌性。由勞倫斯・柯特柯林斯執導的《重組比利》展示的是一種讓觀者不適(應)且不安的觀影體驗。主角(導演)透過有趣的形式拼貼回應了電影史上的超現實主義、默劇、家庭電影、以自我主體為出發的紀錄片(self documentary),甚至日記電影到動畫的多重電影樣貌,去組合及回應導演個人被加害者比利攻擊的過往。整部電影像是個層層疊疊的俄羅斯娃娃,試圖從比利作為劇作家與影像創作者的過去:童年家庭電影、自拍影像、私底下執導的影像片段、他在舞台上的表演,以及他作為加害人的訪談,拼湊他的暴力傾向以及殺人入獄後的生命歷程,穿插導演遭性侵後轉而酗酒、戒酒重新回歸社會後的自述與反思。這樣雙人交錯的敘事與影片風格的混種型態成為了受害者與加害人共建的療癒場域。
以劇情片敘事為主線的《親密證人》敘述主角與自己哥哥的深厚感情,以及個人對於未來失去方向感的無依狀態,當疼愛自己的哥哥被指控為性侵加害者,展開一系列轉變的過程。她試圖幫助、並理解加害人,甚至透過擔任人體模特兒,將自己從凝視反向轉為成被凝視的個體,進而打開自己的身體與思維的界線,並在一次約會中向對方張開了幾近性侵的暴力邊界,她的身體在整個故事主線成為一個觸媒,試圖在靈魂與選擇上去貼近作為加害者的哥哥,重新站上道德的邊界並且找回自己的聲音。
《她心渴望》的導演麥瑞德.卡登受家族要求重新面對、照料酗酒成癮的母親。在影像敘事上,她透過回顧自己的童年與家庭錄像、一個又一個頹敗的家屋空景,一通又一通的家族電話錄音,甚至與母親的對談,拆解其酗酒的原因與社會對於女性酗酒投射的羞恥感,並且正視母親缺席對於自己離開原生國家的驅力。這樣的家族故事是沒有結局的,有的只是重複看見同樣的困境,重複面對並且抽離自身的無力,這之中不捨與自我保護編織成一個人人都在各自家庭中所面對的既想離開又無法離開的未定拉扯狀態。相似卻又不同的是,《遺詩家國》導演法拉・卡瑟姆在離開黎巴嫩多年後,回家探望父親。也由於黎巴嫩的宗教與地緣政治,她在父親身邊拿起攝影機記錄了家鄉的政治動盪以及民主參與。即便與父親的立場跟對於政治的理想有著世代差異,這部看似平淡的紀錄影像透過父女機靈有趣的對話,打開理念不同卻價值觀相近的家族感情空間。
最後,《致親愛的提奧》是紀錄片導演艾莉莎.柯瓦倫科自己離開家鄉、放下三歲孩子、踏上記錄俄羅斯入侵烏克蘭戰爭的生命紀錄。她的電影描寫了戰爭行車、硝煙,面對轟炸與行軍的困難,以及遠離孩子的強烈思念。在這部影像中,她記錄了許多一起抗戰的同伴,但當鏡頭轉向她自己的時候,多半的她都是隻身一人地與孩子視訊,或是看著家人傳來的孩子的影像不發一語。在她的自述中對於自己身分與決定的質疑,這個掙扎的歷程中她是孤單一人,卻也不是。從身分到國族未來的混沌狀態,她站在生死交關的邊界上一貫地拿起攝影機記錄,傳達身為一個烏克蘭國民與母親的心靈回音。
「闇夜凝視」作爲觀視世間的窗戶,也同時是黑暗中的鏡子。透過一聲聲在幽暗中無論是個人、家庭、國族困境中呼喊希望的殘響,盼抓住自我的碎片。此專題選入的電影透過紀錄或是敘事的多元型態,特別是其中多部電影都是自我紀錄式的影像。這些導演們將電影作為自我的延伸,透過極度個人化的議題進入公眾視野之中,呼喚作為觀者的我們以他人經驗的差異做為基礎的身分,去辨識同等身處闇夜中的自己。
王咏琳 WANG Yung-Lin
藝術評論、展覽策劃工作者,現為多倫多大學電影學系博士候選人與講師。她的電影研究專長著重於實驗電影、當代美術館電影以及東亞日記影像。過去其作為多倫多Pleasure Dome執行董事、空場藝術聚落總監、台灣藝術大學美術系講師 、高雄市立美術館展覽組策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