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沙漠中長出多汁蜜桃：未完待續的酷兒公民權進行曲
文/陳佩甄
今年（2025）標誌「性別主流化」（gender mainstreaming）三十週年，各領域皆於此時檢視這一議程的歷史進程與累積，我們或許也可以在今年的酷兒單元觀察這全球共享的重要歷史時刻。
此屆影展組成酷兒單元的六部片，其中五部當代作品嵌合歷史流動與當下脈動，從身分認同政治過渡到酷兒公民運動，一起震盪出既主流又另翼的酷兒時間：馬來西亞的酷兒穆斯林要求政府為腐敗負責，哥倫比亞瓦尤族跨性別女性爭取恢復公民身分，德國的女同志伴侶試圖以人工生育來實現愛，加拿大的酷兒藝術家、跨性別人權律師則為藝術工作與青少年醫療權益戰鬥。而最後一部經典《愛的甘露》則為性別尚未「主流」前的女性經驗，留下一個珍貴的正面側寫。
《酷兒解放曲》挑戰了性別、宗教、種族間的隔閡，記錄了馬來西亞的酷兒龐克樂團「Shh...Diam!」自2018以來的生命演進，透過跨性別主唱暨吉他手性別轉換的過程，映照當代保守傳統和宗教極端主義復辟，以及同時跨種族與宗教集結而成的抵抗社群。這過程當然有不適（如轉性用藥在身體內部造成的衝突），但也有奪回自我並重獲尊嚴的重要歷程。影片中酷兒穆斯林與白人女性的特殊結盟，同時補充了穆斯林酷兒史中目前較少現身／聲的群體：女性與跨性別。就如1992年亞洲女同性戀聯盟的印尼成員羅莎維塔（Rosawita）的評述所言，身為穆斯林女性，印尼的女同性戀者比男人更受社會規範要求，甚至無法像男同性戀者那樣社交或參與社會運動。《酷兒解放曲》遂於一首首樂團歌曲、以及一幕幕街頭抗爭場景中，建立對未來的不同想像。
這一未來可能需要漫長等待，但其到來也可能就在轉瞬之間。《沙漠孤心》中的跨性別瓦尤族女性喬吉娜，在哥倫比亞瓜希拉的乾旱土地生活、進入人生最後階段，卻仍渴望改變命運——在四十五年後拿回自己的身分。他因為不會說西語、只能勉強維持生計，身上也帶著長期未能癒合的傷口與家族回憶，與主流生活維持著地理和情感上的距離。然而喬治娜在鏡頭前一貫的溫柔平靜，與沙漠區險惡的景觀形成鮮明對比之外，也有著一致的美麗。如他為了取得身分蓋下的指紋與沙漠形成的獨特紋路疊合，是必須要在大銀幕上觀看才能感受與沉浸的美。
另一個沙漠場景——1959年美國內華達州——則上演著未知所帶來的可能性。《愛的甘露》在1985年甫上映便成為非主流電影的里程碑，被視為邪典（cult）經典，本作講的只是兩個女人之間愛情故事。弔詭的是，不同於線性史觀，「兩個女人之間的愛情」在1950年代可能比1985年來得更有空間。如近年被改編為長片《因為愛你》（Carol, 2015）的女同志經典小說《鹽的代價》（The Price of Salt）即出版於1952年；那是二戰後百廢待興，所有人都在找尋機會的年代，這一切很快在國族秩序重建的過程中被重新規訓，女性被迫離開公領域重回家庭，到了1980年代一切幾乎已回到傳統。因此《愛的甘露》當時由女性導演和製作人共同執導極其難能可貴。他們撐出的空間，就如電影裡年輕主角的一句「我那樣並不是為了改變世界，而是為了不讓世界改變我。」更定義了稍後一波波的酷兒運動核心。
《暴力蜜桃回來了》則以超過十七年時光、側寫出加拿大酷兒女性主義表演者暴力蜜桃的私密肖像畫，乍看之下荒誕不羈、狂妄敗德，但其創意活水正來自於她在變幻多端的時代中，依舊保持自己的核心而不為世界改變。暴力蜜桃與酷兒社群的緊密連結，也片段呈現了LGBTQ運動內部的主流化、正常化後的矛盾；就如《虹色回擊》記錄美國公民自由聯盟（ACLU）律師所面對的多重壓力。為抗議2023年田納西州禁止為跨性別青年提供醫療服務的法律（Skrmetti案），雀斯身為第一位在美國最高法院出庭辯護的跨性別人士，承受的沉重壓力，不僅來自於主流媒體的反跨性別偏見，性少數社群內部也有不同聲音。這兩部紀錄片除了呈現主流社會從未消失的歧視偏見，也從個人層次的掙扎、情動重構酷兒史與性少數主體經驗，這在同婚合法化的場景中經常被忽略。
《成家進行式》從英文片名「Love Alone Can't Make a Child」直指同婚運動中的「愛最大」論述，如何不足以承接隨之而來的現實需求。影片記錄一對德國女同志伴侶花費十數年時間的求子之旅，過程中他們持續在醫療體系、生物時間、個人情緒、親密關係、經濟狀況中承受壓力。這些現實的問題或許無法透過愛來化解，但影片終究透過兩人的掙扎中提煉成另一種結晶：愛情如何在漫長的歲月中不失去其本質。因為雖然只靠愛無法生育，但無法生育也不妨礙愛。
這六部片跳脫驕傲論述，除力求維護生活尊嚴，亦呈現「唱，或者不唱」這個始終重要的問題。在不將主流運動議程視為理所當然的前提下，我們在歷史的當下更應該重視個人掙扎與情感世界，在唱自己的歌的同時，也能擁抱不唱與不能唱所帶來的力量與提醒。
陳佩甄 Eno Pei-Jean CHEN
美國康乃爾大學亞洲研究博士，現任教於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曾任中央研究院博士後研究員，《破周報》執行主編，時報文化出版社編輯。著有專書《愛的文化政治》與《冷戰的感覺結構》。目前研究探討台韓女性主義的冷戰系譜，以及台韓酷兒文化史。研究發表於《文化研究》、《台灣文學學報》、Journal of Lesbian Studies、사이間SAI、Inter-Asia Cultural Studies等期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