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即異世界：當代女性導演感官科幻的切片
文/郭敏容
近期《鈦》與《懼裂》的成功、從浪漫喜劇基底的《我的完美男友》到測試道德邊界的《人工失格》——女性導演持續借用科幻設定開展敘事，這原是本單元的起點。透過這個稜鏡回看《煙硝中的玫瑰》、《21世紀的前一天》，或琳恩・李森與蒂妲・史雲頓合作、值得重新發現的《Teknolust》，同時也關注如《黑洞迷情》、《小魔花》、《海星的秘密》等導演漸受矚目的作品。在開放性蒐集的過程中，逐漸浮現一種脫離原先對科幻定義性的堅持、末日預言或全然奇幻框架的關注軸線：末日不再是關於秩序重整或權力鬥爭，而是人是否意識到自己作為資源掠奪者，與環境共構一體的存在。而後從這個角度選了以近十年為主的影片，梳理其中透露轉向的線索，再搭配《潛藏敵影》帶來的驚喜，構成女性科幻創作的光譜。
《兩個海倫》的導演自陳其設定是科幻，但彗星墜落並未造成大量死傷逃亡，只有隨機出現高頻率音對男性造成影響，或引發以男性為主的駕駛棄車遁入林間。一位名為海倫的老婦執迷於與她如真人般的重生娃娃進行母子互動，另一位亦名為海倫的年輕藝術家懷有身孕，面臨被科學與神話用否認或奪取的方式拿走孕肚裡的嬰兒。角色出於執念或被誘發的無意識，最終選擇假的擬真，或是進入被干擾世界的另一層真實。最後，一部分人透過雲的形狀確認自己所處是否為真，接受召喚的人則整齊地睡臥在雪地，不再被人世的科學判定所干擾。
這個與陌生人靜臥雪地的圖像近十年後成為《人類冬眠記》的設定，天寒地凍，人類如動物般冬眠，提前甦醒亦無救援機制，動物以物競天擇視角看著無助的人。春日甦醒，人群互相喚醒身體意識，被羊、馬、鱷魚佔據的屋舍並非末日的簡化圖像，而是如片中呈現人與動物共存的秩序。人不是敘事主體亦不具有全知視角，人只是同萬物於世界的存有，牛眼與蛇皮可見過去與未來，人亦應學習動物不靠發聲傳遞情感的方式。本片不僅可視為科幻電影，更接近對人類文明惡果的自然回應，是一則遠離科技幻象的生態寓言。
相較之下，《末日星球：鹽漠地景 》將人類徹底排除於敘事之外。旅法日本導演瀨戶桃子今年的首部劇情長片《Planètes》設定在被人類毀滅的地球，此前的「星球」系列短片也皆為無人之境，相較於長片較強烈的擬人化敘事感，首部曲《末日星球：鹽漠地景 》回到以鹽晶體、水開始的星球，前期短片透過聲音設計，讓結晶體、植物體間的溝通更像電波或細胞的傳遞。《鯨六節》雖非科幻作品，聚焦鯨魚聽覺感知與人類聲音污染之間的衝突，也揭示出人類活動對非人類世界的深遠影響，點出了此單元中多部作品關注的殖民性歷史與感官暴力。
相較於以敘事為主的長片，《夜深藍・獸生難》、《一次展示》及《我對你的渴望也成為了我》三部則屬實驗紀錄片與散論電影，溢出科幻類型的虛構性，在形式與主題上延伸出人與整體生態體系關係的深刻省思。
《夜深藍・獸生難》是關於人類活動對動物棲地的侵入，有意識地淡化人類的身影，轉而強調動物的視角。以警局接獲要求移除非家戶動物的報案電話為敘事，透露訴求的荒謬性。片中雜訊廣播，也刻意讓內容無法透過字幕翻譯為觀眾辨識及理解，深夜廣播似乎要道出影片主題之際，也再次削弱人類作為詮釋主體。
《一次展示》的命題正是拆解以人類視覺為主，將自然標準化、除魅與分類的知識累積，透過拆解與比較，人將原先應為平等的萬物分類。導演於片中將動、植、礦物與怪獸均視為被人拆解的、能夠控制的存在。導演們對此的回應則是將人在影片中如鬼魅般的組構，再以反轉的過程消解鬼影般人體的存在。
《我對你的渴望也成為了我》進一步深化對人與環境、身體與創作之間關係的探索。導演將文學、歷史檔案、醫學、與神話理解成一種「代謝式」敘事，身體是與外在世界相遇的場域。影片始於MRI掃描，延伸至食物的消化、語言的吸收與身份的轉化。片名提到他者的、一部分的你進入我，透露人對於與他者疆域邊界模糊的渴望，而影片處理的又是對這渴望的焦慮和事實性存在。透過影像作為世界建構的工具，導演反思西方科學如何組織知識與控制身體，並質疑其結構正當性。
瓦莉．艾可斯伯特（VALIE EXPORT）近40年前的《潛藏敵影》以科幻元素設定帶出媒體、意識形態、父權體系對人類思維入侵，片中的攝影師安娜質疑多少人已被名為「希克索人」的外星人侵入。安娜拆解影像及聲音設計，質疑感知的真實，搭配當時女性主義藝術家在街頭上的直接行動藝術，回應當時戰爭、城市設計、規範體系的控制。出發點或許與當代的影片略有不同，但挑戰身體作為主體的穩固邊界，也許也能視為先聲。
本單元中的作品多不強調科技的進步或未來的景觀，而是藉由一種後人類視角，關注人類的身體如何與環境、記憶、語言及非人之物交織與互滲。這些作品將科幻從西部片式開拓疆界或末日逃殺的權力爭奪式想像拉回，轉向內部世界的異化與敏感感知，作為這些女性及酷兒導演對人類世的回應。
郭敏容 KUO Ming-Jung
獨立策展人、刻廓影業負責人。曾任台北電影節策展人（2014-2018）、新加坡國際電影節節目總監及藝術總監（2019-2021）、瑞士盧卡諾影展Open Doors工作坊評選委員及顧問（2019-2021）、台灣國際人權影展選片召集人（2019-2022）。時任台北電影節策劃主題城市及焦點影人等單元，與法國南特三洲影展合辦外，引進國際合製一對一工作坊、策劃電影正發生、VR放映／展覽／論壇、駭客松及新導演論壇。2022年起擔任坎城影展導演雙週單元顧問，同年成立刻廓影業，開發亞洲劇情及紀錄長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