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要拍一部片說『接受死亡吧⋯⋯』,才不要咧!」 專訪《不自然的六幕喜劇》、《親愛的奶奶,晚安》導演簡・奧森伯格 採訪|陳慧穎、周易 翻譯、整理|陳慧穎、李季洋、潘芝諺 您在早期拍攝了一系列短片,《不自然的六幕喜劇》為其中之一,請分享您決定拍攝這部電影的契機。 這部片是很久之前拍的,1975年。我從小就接收各種可怕的觀念,我從沒聽說過女同志、酷兒之類的事情;就算聽說了,內容也一定是非常糟糕的。我記得小時候坐在客廳地板上看電視播出《雙姝怨》(The Children's Hour)。電影中,莎莉.麥克琳(Shirley MacLaine)和奧黛莉.赫本(Audrey Hepburn)是共同經營一間女子學校的商業夥伴。一名女孩散布謠言說莎莉.麥克琳所飾演的角色是個女同志。這當然只是謠言,但對莎莉.麥克琳來說卻是真的,只是她從未對任何人坦承。片中有一幕,她終於對奧黛莉.赫本坦白,她說「我覺得很難受又骯髒」,接著就上吊了。這就是我對於受過教育的女同志人生的第一印象:即使事業有成,你還是會上吊自殺。 許多年後,我進入電影學院就讀,也經歷了女性主義運動。每個人都想顛覆一切,導正所有錯得離譜的事物,而我想嘲諷一下社會對女同志的刻板印象。有些人會說:「請接受我們,我們和你們並沒有不同。」這很棒,但我更想做出能娛樂女同志、也能被其他群體欣賞的作品。這部片諷刺了社會對於女同志的刻板印象,像是女同志會性騷擾兒童、當壁花,或都是因為被男人拒絕才變成女同志⋯⋯等刻板印象,這部片就是這樣來的。 現在回顧,您會怎麼看待這部片和這些刻板印象?考量現今的社會情況,若有可能,您會改變或加入什麼內容? 當初看到這個問題,覺得這問題滿值得深省的,因為現在有許多事情都不同了,LGBTQ+群體被視為和其他人一樣有各種性格特質,可能是好人也可能是壞人。但仇視的玩笑還是存在,在我的國家,社會憎惡「覺醒」份子(woke),「人們該正向看待LGBTQ+群體」的觀念,反而被右翼當成煽動仇恨的工具。 若要講我會加入什麼刻板印象,我第一個會想到的就是非常「覺醒」、到處檢舉別人或指正錯誤,像是正義使者的酷兒形象。我意識到這非常可怕,因為在我的國家,右翼人士就是透過深化這樣的刻板印象,來推動一個很可怕的時代。 您的首部長片《親愛的奶奶,晚安》,由詹姆斯.夏慕斯(James Schamus)共同監製,歷時12年完成。是否能分享該片的製作緣起? 對,詹姆斯.夏慕斯是這部片的共同監製,如你所知他和李安長期合作,包括經典電影《囍宴》。 但我這部片集結了所有會讓人不想看的關鍵字,像是「紀錄片」、「祖母」、「紙片人偶」等,主題又是「死亡」、「癌症」,聽起來真不像一部好看的電影。我也不知道我當時在幹嘛,也許因此讓這部片有一種原創性——我並不是在嘗試拍攝某種特定類型的電影。 一切都是從我發現奶奶得了癌症開始,我想要和她錄音,日後自己留存。在家庭中,她的存在一直被視為理所當然。她處在女性沒什麼機會發展事業的時代,我母親一直抗拒變得像外婆一樣,我則抗拒成為我母親。所以當我專注在外婆身上,我發現她很有想法和幽默感。她談論死亡的方式十分迷人。事情就這樣接續下去,我和一群朋友帶著攝影器材,我們在她過世前記錄下部份影像,她過世後我又再和我家人拍一些素材。我沒資金,也不知道要怎麼運用那些素材,直到我外婆過世後幾年,我才開始寫劇本。 劇本中,我讓五歲的自己化成人型紙板來經歷這些事。概念是:一個人過世後,時間隨之崩解,過去與她相知、相處的每一刻都是一樣的,都化為當下,那都是當下的。愛著外婆的那個五歲的我,仍舊是那個實際感受經歷這一切的那個我,所以直覺地做出了紙板人物,讓她來帶領我們穿梭在紀錄影像間,探問死亡帶來的無解提問。 信不信由你,有人就是相信這也能做成電影。獲得一些資金後,我開始拍攝。國外電視台和藝術機構幫了很大的忙。你應該不會想聽這整整十二年的製作過程吧?太長了啦! 我沒有放棄,所以才有這部電影。也要感謝詹姆斯.夏慕斯、林恩.霍爾斯(Lynn Holst)和桑德拉.舒爾伯格(Sandra Schulberg),感謝製片公司「American Playhouse」,這部片因為他們才得以完成,並於日舞影展首映。 我非常幸運,桑德拉・舒爾伯格當初有幫這部片找錢,後來創辦了「IndieCollect」,著手修復早年使用16mm或 35mm膠卷拍攝的電影。她讓我的電影和許多其他人的作品得以復活、重新被世人看見。 請問使用紙片人偶的想法是怎麼產生的? 我是受了史貝柏格(Hans-Jürgen Syberberg)的《希特勒:一部德國電影》(Hitler: A Film from Germany,美國版片名:Our Hitler)啟發。該片反思德國如何產生希特勒,並包含多種元素——劇情、紀錄、人偶、劇場等等。我想我是看了這部富有哲思的電影受了啟發。《親愛的奶奶,晚安》也是一部探究龐大命題的家庭電影,探究愛與死亡。任何關乎死亡的事物都與愛有關。 一切得從一場電影院場景開始講起。在片中,有一段是她帶我去看我的第一部電影,覺得到處都是外婆,全都用紙片呈現,那乾脆我也變成紙片人偶。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會直覺這麼做也可能是因為知道紙片人偶不會死。我把小時候的自己做成紙片——是我內心中的那個孩童時期的自己在失去外婆,也失去了妹妹,這在電影中也有提到。我妹的年紀就一直停留在七歲。 另外,考量這部片的製作時間很長,能想到要用紙板人偶很幸運啦!如果請了一個演員,她早就跑去做別的工作了,但我的紙板人偶不會有其他工作。 是否能分享一下拍攝過程,有些場景滿激烈的⋯⋯ 首先我要說,我們所拍攝的影像素材沒有很多,並沒有龐大的攝影團隊24小時跟拍家人的情況,我們拍的都至少有一部分出現在電影裡。我們有記錄下我外婆臨終前住院的那段時光,難以直視,但我還是做了那樣的決定。待在那裡很艱難,看著你所愛的人病情惡化是件十分痛苦的事情。她待在那裡是沒有選擇權的,她還活著,還有意識,但這是她當時正在經歷的。所以問題是我要單獨留她在醫院,還是想辦法找尋一種方式陪伴她。這部電影幾乎成了我的支柱,支持著我和外婆的相處,帶著攝影機就有理由待在她身邊。這也讓她有機會說再見,她會說:「把攝影機和電影帶來,把這一切都帶去她死後的世界」,她顯然也喜歡影像使她永存的概念。而她一定想不到有天我會和台灣觀眾談起她。她曾說:「你真的會放這部片給大家看嗎?」 但我們真的這麼做了。外婆!我們做到了! 她是個平凡人,不是什麼織了一條百哩長棉被的人(笑)。她有個家庭,愛著她的家。而這就是我想做的,向每個人的所愛之人,每個人的祖母致敬。 片中可以看見家人之間有緊密的連結,當然也提出一些滿激烈的問題,請問您的家人怎麼看待這一部分? 我的家人非常活潑,我們會討論也會爭執。我有個弟弟成為了哲學教授,他會激烈地提出各種哲學問題。這部片當初上映時,他有一點在生我的氣,因為他在片中說話時,我的紙片人偶把手舉起來朝自己的太陽穴開槍。當然我是在拿手足關係開玩笑。我愛我弟,我也很開心人們喜歡他為這部片添增的色彩,提出種種大哉問。總之,他的確生了一陣子的氣,但現在他為這部片感到驕傲,甚至還分享這部片給自己的兒子看。 不幸地,我母親三年前去世了,不過她有看到這部片被修復完成的樣子。當初上映時她就非常喜歡,後來數位修復版在皇后區世界電影節(Queens World Film Festival)首映,她也在場。理查德.布羅迪(Richard Brody)在《紐約客》刊登了一篇精彩的影評,讓這部片得以被選入「標準收藏」,並再次於世界各地放映。在那之後,她就過世了。我並不喜歡這樣!這部片就是與死亡的抗爭!並不是說「讓我們接受死亡吧……」,我的意思是,我們必須接受死亡!不然還能怎麼樣?難道要拍一部片說「接受死亡吧⋯⋯」?才不要咧,我的電影更像是:「不!我不喜歡死亡!」。儘管這都是徒勞。 不過在她過世後,我在她的公寓中找到一整櫃滿滿的影評,我要哭了。每一張傳單、所有關於我作品的文章評論,她都收藏著。 我想提一下您的首部短片《Home Movie》,和首部長片一樣都是在處理家庭題材。 確實我的第一部短片《Home Movie》和首部長片《親愛的奶奶,晚安》在風格上是類似的,或許可以稱為個人的散文電影。在片中,我是個小孩,我弟才剛出生,還是個嬰兒。而我會模仿媽媽抱著弟弟的樣子。我有個玩偶,會餵它。我看著玩偶,把它丟向房間的另一角,並開始跳舞。還有,我成為了啦啦隊員。我也談到出櫃、加入啦啦隊,當然只是為了要和其他啦啦隊員在一起。我剛向母親出櫃時她不太能接受,但她還是試圖表現支持。我拍《Home Movie》的時候,不認識任何影評人。但我們有做傳單,需要一些推薦語。因此,我請母親幫我寫一篇影評。她就寫:「《Home Movie》是一部非常細膩、拍得很好的電影。我覺得我的女兒是個有才華的導演,我希望她會在『其他題材』上有更多發揮。」 很不可思議,這一切就是這樣開始的!《Home Movie》現今被視為最早的女性主義女同志電影之一,1997年你所編劇的影集《Relativity》則在美國電視黃金時段播出首個女女之吻。當還沒有太多人在做這樣的事情的時候,你是怎麼跨出這一步的? 其實在我之前有很多真正的開路先鋒,他們真的在做不曾有人做過的事。我能做些事情,是因為我有社群。1970年代有龐大的女性社群,以前我看著《雙姝怨》中的莎莉.麥克琳上吊自殺,但後來的我,身處在一個龐大社群中,和眾人一起咆哮:「我們是女同志!我們是酷兒!我們是黛客!」大聲喊出所有被污名的詞彙,再加上女性主義運動,這就是我能做那些事背後的脈絡。 就算是《親愛的奶奶,晚安》,我在紐約身邊有一群獨立電影導演,他們不模仿主流,不模仿好萊塢的成功模式,或許是因為對我們來說它太遙遠。我們互相支持,拍不一樣的電影。要做些不同的事當然需要勇氣,但身邊有個支持你的社群真的有很大的助益,就算只是幾個人也好。
專注當下,是為了好好看見 專訪《卡塔葉時光》導演潔西卡・貝希爾 採訪|陳慧穎、周易 翻譯、整理|潘芝諺、陳慧穎 《卡塔葉時光》是您的第一部紀錄長片,是什麼樣的契機促使您在家鄉衣索比亞拍攝關於卡塔葉的電影? 我在片中所描述的小鎮長大,16歲時因政治紛亂離開家鄉。過程其實是滿粗暴的,我們被迫在幾天內遷離家園,自然而然長大後會想回過頭來梳理和釐清每件事。好不容易能回去家鄉,我想和許久未見的家人、祖母及朋友們重聚。但我一回到那裡,卻對所有變化感到訝異,有些改變剛開始並不明顯,卻在視覺上帶來不少衝擊。比方說,當我從市中心開往小鎮,目光所及全是卡塔葉,雖然卡塔葉伴隨我成長,但那景象還是令我震驚,許多景致也大大改變了。我腦中有許多疑問,這部片就是如此開始的。 我逐漸發覺卡塔葉成為單一經濟作物,同時伴隨著高失業率的問題,許多年輕人紛紛離開家鄉。當然氣候變遷也是其中因素之一,舉例來說,許多農夫不再像過去仰賴咖啡栽培,咖啡曾經是當地最大宗的重要作物之一,現在多半轉而種植較好照顧、一年可四穫的卡塔葉。 我其實感受到一種深層的渴望,想與家鄉、土地、人們重新連結。時間就像是一個巨型吸塵器,把時間抽走,我想要試圖彌補這一塊。 台灣也有種植屬於經濟作物的檳榔,看到您的作品圍繞著卡塔葉十分有趣。能否請您大致說明卡塔葉在人們日常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 的確,這跟人類與神聖植物淵遠流長的關係有關。伊斯蘭蘇菲教派藉由咀嚼卡塔葉來幫助冥想,好進行長時間的禱告,這是這個植物長久以來的功用,但這樣的功用有明顯的地域限制,僅限於實行伊斯蘭教的區域。直到後來才逐漸成為我們文化、甚至可說是大眾文化的一部分。不論男女及年齡,連小孩都會咀嚼,對許多年輕人來說這是一種打發時間的方式,因為時間承載了許多挫敗感。 咀嚼卡塔葉會經歷不同的階段。最初階段稱為「harara」,會感受到一種想要嚼食的強烈渴望,所以近午時分大家都會聚集在市場買卡塔葉。到了約下午一點鐘,大家會回到室內、家中或是和人們聚在一起,一同嚼食。在一種亢奮狀態下,咀嚼卡塔葉成為一種深具社交性質的事情,大家會聚在一起談論政治、宗教、愛情……,什麼都談。但到了下午四點,你會發現街道進入一片死寂,因為亢奮結束後會進入內省狀態,稱作「merkana」,如同進入做清醒夢的狀態一樣,讓你得以暫時從時間的主中解脫。 在您的電影中,不同的片段如同夢境一般排列和呈現,也如同一段旅程。細膩美麗的鏡頭中流露出輕盈感,但又逐漸感受到片中角色內心世界的沉重。能否請您簡述您是如何在視覺及形式上思考這部作品的構成? 我建構這部影片的方式,主要受到蘇菲主義的思考模式影響,特別是觀看的方式。關於為了真正「看見」而關注當下。我們總是在為未來做規劃、做打算,或總是在回憶過去,但真正困難的是活在當下,所以蘇菲主義的冥想強調為了「看見」而淨空自我,放下自我才能感知當下的一切。於我而言,拍攝就是捕捉那種當下的方式。這部片的架構也與卡塔葉對我們產生的影響相呼應,那種將人們從時間中釋放出來的狀態,讓人們能專注在當刻,從「總是在任何時空中但偏偏不在當下」的傾向中釋放出來。我花了許多心力在經營那種感受經驗。 這關乎找尋人們在屬於他們的空間及環境中的樣貌,看見他們之間的關係,舉例來說:光與影的關係、恐懼和恐懼反面之間的交涉⋯⋯。恐懼使人麻木,那該如何面對自己的恐懼?這和生命之間的關係又是什麼?這些都是我思考許久的核心命題。 同時,我也希望這部片是開放的。舉例來說,男孩從迷霧中走出的開場,以及男孩試圖搭便車的結尾,他究竟是要留下、還是離開,我們無從得知。那些畫面都真實反映出你所能感知到的一種不確定性。衣索比亞現在正在經歷一場內戰,但即便在我拍攝這部片的那段期間,那種不確定性都是很明確的,你不知道之後實際會發生什麼事,但有一種暗潮洶湧的感覺。我並不想要給予這部電影一個完美的結局,拍攝這部作品,也代表對生命中所發生的一切保持開放的心態。 您花費了十年拍攝這部片,身為這部作品的導演、編劇、製作人及攝影,想請問您在過程中經歷最大的挑戰是什麼?最有所獲的,又是什麼? 這部片教導我許多,關於生命、耐心和自立。我當時決定勇往直前,但要能夠擁有隨心所欲的自由,同時意味你得全心全意投入,特別是資金方面,那十分地艱難。並且,你得面對不斷的來來回回、充滿各種懷疑和恐懼的躊躇時刻,但最終重要的仍舊是:什麼才是你最在乎的,遵循你的直覺。如果當時我沒有放手一搏,那絕對會是很大的遺憾。 我想特別一提,這部片能夠用奧羅莫語拍攝對我來說十分重要。奧羅莫語是我祖母的母語,但是我和父母在家並不會使用這個語言,這也和奧羅莫人經歷的迫害有關,從很早之前到1974(塞拉西皇帝皇帝統治時期),再到1991(德爾格軍事政權領袖被推翻),這個語言都是持續被禁的。從歷史觀點看,奧羅莫人是衣索比亞最大的原住民族,但他們遭受壓迫及被邊緣化。因此,將奧羅莫語放置在這部片十分核心的位置,對我而言深具意義。除了奧羅莫語之外,哈勒爾語也被包含在內,這兩種語言都是我從小熟悉的。在時間的催化下,片中所有的細節都有了更深遠的意義,這十年拍下來無疑是經歷脫胎換骨的轉變。 我之所以能拍攝完成這部片,都是回歸到與人們的日常相處。親近感是由信任而生,大多數人認識我的父親,自然而然地也認識我。因此回到我的出身地,也是尋找我的根源、我父母的根源。我年復一年回去,並非一次性的返家之旅。我家鄉的人是支持、啟發我拍攝這部片的原動力,是大家共同的努力造就了那種緊密感,使我真實地感到自在。拍攝過程充滿樂趣,特別是在工廠拍攝的時候,我們玩得很開心。
探尋檔案影像與藏匿其中的愛戀故事 專訪《閣樓上的秘密》導演馬格努斯・格騰 採訪/陳慧穎、周易 翻譯、整理/王湘緹、袁廷豪、陳慧穎 是否能談談拍攝本片的原因與契機? 在《閣樓上的秘密》片頭,觀眾會看到一段於1945年四月拍攝的檔案影像。這個片段紀錄下許多從集中營救出來的倖存者。他們最終抵達瑞典馬爾默(Malmö),也就是我的家鄉。影像記錄下重獲自由的歷史時刻。 我在2007年第一次看到這段畫面,便對這些女人的身世感到好奇,幻想哪天我能指認出她們的真實身分。後來,在《閣樓上的秘密》之前,我接連拍了兩部片,都是跟這段檔案影像有關。 其中第二部就叫做《每一張臉都有一個名字》,這部片指認出所有站在港口的女性名字,並於2015年首映。當時我想說我已經做了兩部跟二戰有關的電影了,差不多可以收尾了。2016年,《每一張臉都有一個名字》來到巴黎,應該算最後一次在大銀幕放映。11月,在我抵達巴黎前,我收到一封信,寄件人是一對來自巴黎郊外的務農夫婦。他們告訴我,他們有個我可能會有興趣的故事。於是,我在一家咖啡廳和他們見面。我們喝了點紅酒邊聊天,然後他們秀了幾張照片給我看。 他們將這美麗的愛情故事交付予我,我知道我得再拍一部片。 對席樂薇來說,揭開家庭秘密的過程是什麼樣的經歷? 這對席樂薇來說並不容易。我第一次跟她見面時,她並不想參與其中,所以我必須再回去一趟。那次她才跟我說,家裡有一些她無法閱讀的日記,閣樓上還有未開封、未整理的儲藏物。第二次我見到她的時候,她說「好,我得踏上這趟旅程」。她得去面對家族秘密:她的外婆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外婆在戰爭期間到底經歷了什麼?席樂薇一開始其實不太自在,但當這部片在柏林影展世界首映時,她在台上展開雙臂,以一種很放開的姿態接受觀眾的掌聲。包括她所經歷的這一切,她的參與化為這段愛情故事的一部分。她對自己的參與感到驕傲。 而整個過程也只有她可以做出決定。我身為導演,就只能試圖在事情發生時,在她旁邊,在現場。是席樂薇自己決定要踏上這趟探尋家族歷史的旅程。當然,這過程中,她也有不想談、或覺得不自在的時候。例如,當我們與美國女性主義作家瓊.申卡爾(Joan Schenkar)見面時,有些時刻是非常殘酷的,對席樂薇來說是場硬仗。當對方說出「是否從沒想過這兩人或許相愛?」,這句話猶如打了她一巴掌。但申卡爾也同時說出了本片最核心的一句話:「在這個社會裡,沒說出口的事,就不算數。」這是這趟旅程的必經之路,而席樂薇最後也願意接納,願意說出口了。 瓊.申卡爾談及娜塔莉.巴尼的事情,這是個非常令人驚豔的片段。 這也是一段被忽略、被壓抑的歷史,我也非常開心能找到在歷史上少數僅存的娜塔莉.巴尼的動態影像。雖然那些影像是在1960年代拍攝的,但絕對是她沒錯。我和席樂薇約在巴黎見面,我獨自走在街上,想去看看當時娜塔莉.巴尼的住所。結果進不去,在賈克博路上也沒有任何名人故居的標示牌。經過的人甚至不知道這地方有長達六十多年的時間是法國、甚至是國際間最重要的文學沙龍。也因為娜塔莉.巴尼所支持的那些女性藝術家,這地方深具意義性。是一段應該要被訴說的歷史。 這趟旅程始於一段檔案影像,也是您的電影中經常處理的媒介。想請導演闡述一下您是如何看待檔案影像的運用? 在電影裡我使用了三種檔案影像。第一種是新聞影像。我認為大家在使用檔案素材時,不要覺得只能認命接受自己能取得的素材,不要只會想「我只要找到好好利用它的方式即可」。反之,你可以以更深入的方式面對素材,挑戰它,提出艱難的問題。 奈莉和訥亭在戰後拍的八豪米底片,對我來說是個禮物。這些大部分都是訥亭拍的,而你也可以感受到拍攝者與被攝者之間的特殊情感,那是愛。這些影像讓我們得以一窺她們的委內瑞拉日常。人們時常問我,為什麼她們最後去了委內瑞拉?我認為大家可以回想一下當時那個年代,即便在比利時同性戀伴侶不是違法的,要在那過生活也不是那麼簡單的。而委內瑞拉正開始繁榮了起來,所以她們最後選擇在那生活,並在那裡建立起她們的生活圈。 第三種素材則是我稱之為「詩意的檔案影像」,也就是奈莉在集中營撰寫的日記內容。對於導演來說,真正的挑戰是:當你有一個關於集中營的故事,你該配上什麼樣的畫面?我們花了好幾個月研究嘗試。後來我們找到紀錄片大師亨利.斯托克(Henri Storck)所拍攝的紀錄片。為了拍攝,他必須與比利時的納粹政府達成某種協議。因此片子存在著某種黑暗、詭譎神秘的氛圍,我們就加以運用,來配合日記的內容。 即便黃訥亭是如此不可思議的存在,她在華人世界中尚未被廣泛認識,且仍有許多尚待挖掘的面向。 在幾場放映會上,我有遇到一些年輕的中國觀眾,他們覺得很震撼。他們跟我說這部片即便是對於現今的中國觀眾來說都是深有所感,特別是講到你們的大鄰居——中國,他們生活在無法自由表達意見的地方。我們也遇到一些中國導演,他們也在做一些跟訥亭有關的紀錄短片。 她是中國駐馬德里外交大使的女兒,之後搬回中國一陣子。同時,她也是個非常摩登獨立的女人,她開車、從事運動、學五種語言、擔任律師,曾是北洋政府末代總理潘復的祕書。她在中國什麼都有。但她最後決定前往巴黎,其實為的就是過上一個忠於自我的人生。 我第一次在影像中看到黃訥亭的臉時,她臉上的神情在人群中非常突出。她當時雖獲自由,但看起來並不開心。甚至有點反抗、挑釁的意味,似乎在質問拍攝她的相機:「你在這做什麼?你根本不了解我。」我們當時只知道一些她早期的生活,但我們對於她戰後的人生一無所知。我們過了好久才開始有點頭緒,也是多虧於席樂薇願意與我們展開這趟旅程。 雖然我們從奈莉的日記中看到很多關於她的事情,但黃訥亭確實是本片巨大的謎團。我也希望有人能夠繼續研究黃訥亭的生平。她真的是個非常酷的女人,她的勇敢令人不可置信。唯一令人感到遺憾的事情是,目前在中國串流平台上流通的紀錄短片,她作為女同志的面向隻字未提。紀錄片中談論了所有,唯獨這件事沒被提到。 這趟旅程來到拉丁美洲,我們也看到這段故事如何傳到下一個世代。對你來說,這趟旅程中最令人難忘的事情是什麼? 老實說我從沒想過在委內瑞拉會出現在這樣的電影中。拍這部片,其中一件非常難能可貴的事情便是見到她們在委內瑞拉的老朋友,例如何塞.羅維拉。他時常與奈莉、訥亭見面。他現在因為當地的政治環境,無法繼續生活於委內瑞拉。他是一位很美好的人,但他也同時說了一些讓我們感到困惑的話。在訪談後,我跟他女兒聊天,她說:「我父親在這一生當中,一直無法表達自我,成為他真正的樣子。」因此即便他有了家庭,某種程度上他也是藏匿著自己。但她也跟我說,「父親願意讓我談這些故事。」 這些事情都是非常重要的,因為這部片跟現今社會息息相關。它不只是討論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故事。當然,因為在片中他女兒跟我們說了他的故事,我們也很期待他能出席柏林影展的世界首映。不幸的是,他去年十月確診過世,沒機會看到這部講述他部分人生的電影,這令人非常傷心。 事實上,這部片應該要跟現今有關。雖然他很難定義為一部所謂的「倡議電影」或「政治電影」,但它本質上即是一部政治電影。當你發現,為了這部片爭取經費時,或是完成後在各地映演時,你都會遇到許多困難。例如,當我們將這個想法告訴波蘭國家電視台的時候,它的代表告訴我們:「雖然這是部很美的電影,但我們沒辦法在波蘭公映」。當你旅行至50、80個國家時,你會發現這些人權並非被廣泛尊重。因此,我希望這部片能夠鼓舞人心,能夠與觀眾的人生產生連結。關乎觀眾自己與愛之間的關係、對愛與生活的詮釋。 在電影中有提到,奈莉和訥亭曾經有想過要出版她們的日記,這個願望有可能在今日實現嗎? 我們也常常被問到這個問題。在柏林影展時,席樂薇有自己回答過這個問題。她說她已經著手撰寫和蒐集素材,其中素材包含日記、信件、照片等等。她試圖瀏覽、閱讀所有的檔案與資料,她也說她會寫一本書。我也深深期待這個成果,因為我們在電影中所談論的故事,只是她們倆精彩人生的冰山一角而已。
「我希望能在電影中看見:我們是有未來的」 專訪《沙灘情事》導演埃琳娜・奈法薇妮 採訪/陳慧穎、周易 翻譯、整理/李季洋、陳慧穎 我真的超開心我的作品能再次來到台灣。2017年我的首部長片作品《我是世上的一抹曙光》入選女性影展,我受邀來台,那真的是我最棒的影展經驗之一。有非常棒的觀眾群,真的是我最開心的影展時光。今年我很想跟你們一起在現場,那會是最棒的參與和交流方式,但能用遠距的方式見到你們已經讓我很開心了。 請跟我們分享這部電影的製作源起? 這部片的核心理念來自我的編劇山卓.奈法薇妮(Sandro Naveriani),也就是我哥哥。他劇本來回寫了好幾年,後來我提議合寫劇本。本來希望共同執導這部片,但後來劇本走向更貼近我的想法,比較像是我的電影,於是他就後退一步,讓我來執導。 某種程度上,這故事非常貼近我身處的現實,關於喬治亞,也關於瑞士。很幸運地,我的日常不完全像電影中的世界,我不需要直接面對那麼劇烈的暴力,但我身邊的確有些人的處境非常艱難。去年在提比里斯,就有一名跨性別女性被殺害。 當然,不同地方對少數族群的暴力、仇恨和歧視程度有所差異性,但我能清楚看見這些在各地如何化為不同的形式。這是與我切身相關的議題,面對這些這些束縛、困擾,我找不到其他更好的方式訴說。拍這部片,便是希望能講述那些尚未被好好談論的事情。透過銀幕上年輕酷兒族群的能見度與詮釋,我非常希望這部電影能發揮一種賦權的作用。我希望能在電影中看見我們是有未來的,如同本片結尾所說的:我們是能追求夢想的。 說到銀幕能見度,我也想分享一件事,飾演安儂的演員吉雅.阿古瑪瓦(Gia Agumava)是一位業餘演員,他在盧卡諾國際影展獲頒最佳男演員獎。這是他首次演出電影。他來參加試鏡時,我們談了很多,我感覺他也有話想說。參與這部片、演出這個角色,就是一種打破沉默的方式,開口談談那些我們不常談論的事情。 與您先前的作品相比,這部片的元素多元,也有更為明確的架構,卻又保留著細膩簡約的調性,請跟我們分享您與編劇山卓.奈法薇妮合作的過程。 這是我第一次與人共同編劇。老實說,我覺得家人關係扮演很微妙的角色,我們是家人,我們對事情有不同的期待,這很有趣,但我們也必須把身份區分開來,才能好好合作。 我們不住在一起,所以他會把劇本寄給我,我再修改。我傾向於把對白減到最低。假設他寄了十頁的對白給我,我可能會壓縮到兩頁。這就像翻譯一樣,將文字翻譯成電影語言,「如何用更簡要的方式述說」也是一種挑戰。他主要負責故事的架構,我則負責添加血肉。 與人共同編劇的經驗非常棒,因為寫劇本有時是一種折磨,我不太喜歡。但合作能讓這過程變得有活力、有創造性,所以下一部片,我也要找其他人一起合寫。 這部電影是在喬治亞選角、拍攝。本片主題在當地仍屬敏感,在演員甄選的過程中有遇到困難嗎? 甄選演員的過程很有趣。有些演員的確因主題敏感拒絕參演,有些人則不希望和自己不太支持的議題產生關係。安儂,65歲男性角色,這樣的設定尤其難找。年輕女孩們容易多了,她們大多很願意參與,因為許多人有著和角色類似的經驗,遇到很多不同形式的暴力——不見得是指身為酷兒這件事,而是很多時候你會覺得事情沒有必要走到這個地步。 我以前總是和素人演員合作,但這次有許多專業演員參與。當你把素人與專業演員拉在一起表演時,你得想辦法達到一種平衡,或至少在整體能量和調性上達到和諧。 在村莊裡拍攝時,我們也召集了一些村民。我很清楚地解釋這部片的內容,不想造成任何困惑或誤解,因為他們的參與非常重要。一開始有些人的態度是:「我們可能會去啦,畢竟只是要演出本來的自己。」但實際參與拍攝過程後,他們的認知完全改變了。他們了解到酷兒、同性戀沒什麼可怕的。能使人們變得更為親近,甚至克服他們的恐懼是一件很棒的事情。 我也想說,我非常幸運,沒有遭遇到什麼困難,因為我們事先都談過了。這不僅僅是關於酷兒,而是關於愛的不同面貌。 電影中的村莊非常獨特,您是如何決定在當地拍攝的? 打從一開始,我們就決定要在海邊拍,因為海浪的漲落、海的聲音與我們的故事緊密相連。我們找到這座渡假村莊。它曾經是個規模更大、更有生氣的地方,但如今村莊已蕭條,沒什麼事情發生。艷麗的顏色褪去了,被陽光曬得發白。若不仔細看,你會覺得這個地方的色彩趨向單一。這樣的感覺與我的想法吻合,一個有歷史的地方,但你並不知道它的故事確切為何。我也喜歡它沒有明確的區域特徵,你甚至無法肯定這個地方在喬治亞。這樣的特性給了我們很大的自由,我們能說任何想說的故事。 這部電影的音景非常出色,請闡述一下您是怎麼思考聲音、音樂的使用。 音樂對我來說非常重要。我安排音樂的方式就是將音樂獻給每一個角色,呈現出各自的內心世界。配樂是專屬他們個人的聲音,不僅僅是為了場景的需求,音樂更幫助我建立角色本身的節奏,包括他們的動作、動機、內心深處的情感變化。 透過聲音的處理,如廣播、電視新聞播報,本片多少帶出酷兒社群在現實生活中的處境,請您簡單分享近年來喬治亞境內酷兒社群所面臨的處境。情況是否有所改變? 過去15年變了很多。15年前,酷兒社群完全沒有任何能見度可言,彷彿他們根本不存在。這些年來,人們漸漸走出來,這不見得是指個人的出櫃,而是有越來越多性別友善空間出現,如酒吧、咖啡廳。但這些空間都沒有受到政府保護與支持,而且都是單打獨鬥的形式,沒有實質的串聯。 我們的政府本身是極右派,而且受到教會影響,越趨保守。他們沒有任何保護少數群體的作為,不論是種族、性別、或任何其他方面,他們沒有想要讓實際存在的群體融入這個社會。他們認為少數群體不屬於這個國家。所以會有一種矛盾的感覺,這些年來酷兒社群的能見度提升了,但這並不足以改變國家的法律或政府的態度。 《沙灘情事》在提比里斯同志週首日放映。很不可思議,他們選了這部片作為開幕片,有很多分享,現場非常活絡。但在放映室外,有上百位警員保護我們不受右翼保守派、激進基督徒攻擊,他們對少數群體非常暴力。因此,雖然有活動、有空間、有行動,酷兒社群確實存在,但實際上他們仍然受到主流社會公開且暴力的對待。 是否有任何形式的審查制度存在? 現在這個時刻,我不認為我們能以合資的方式在喬治亞拍這部片,但當初這是可行的,這部片便是如此。去年新上任的文化部長扼殺了一切她認為是「異己」的內容,這就是當代的審查制度。我非常確定我們無法像以前一樣獲得部分政府補助。以喬治亞的現況來說,這簡直是一場災難。 在你的電影裡,面對現況的荒謬和殘暴,總是為角色捎來一些溫柔,也能從中感覺到憤怒,這使得作品的政治批判本質更加明顯。這部電影的結尾也帶有些許倡議性質,請和我們分享您的想法。 對我來說,拍攝電影可以是一種倡議方式。而你說的沒錯,這部片累積了過去我所看見、所經歷的一切。以酷兒社群所面臨的處境而言,老實說,我總認為事情並沒有往我心中渴望的方向發展。我希望我們能有力量,能看見希望,並知道我們有一席之地——不只是個人,而是我們有可以共享的社會。至於電影的結尾,我們有收到一些回饋。有人覺得結尾太美好,有人希望結束在燒毀房子那一幕。但我真的無法讓電影結束在那裡,保有希望對我來說很重要。我無法與捨命抗爭的社運人士並肩作戰,但我希望我能透過電影,嘗試捍衛與追求我認為重要的事情。 我和劇組拍這部片,是想要傳達一件事:愛有權以任何形式存在,我們不需要傷害彼此。愛終將勝利。我們都是不一樣的個體,所以我們需要學習共存,牽著彼此一同前進。這並不會有壞處,並不會帶來矛盾,反而會為我們的生命帶來更多機會和可能。
採訪 : 游欣慈、何睿平 文字整理 : 游欣慈 Q:您是在什麼機緣下開始關心緬甸童兵議題?又為何想將之發展成短片? 大約是2017年的時候看到一個獨立記者朋友的報導,內容是他在泰國採訪一名當時已30多歲的緬甸籍前童兵,他在13歲時被綁架,賣給緬甸政府軍隊,當了十幾年兵,中途也嘗試逃跑過幾次卻都被捉回去,直到最終順利逃離緬甸到泰國以後,便躲在曼谷當非法移工。 我看到這篇報導後非常震驚,因為一般說到童兵,想到的都是非洲或中東的面孔,當時並不知道原來在亞洲也有童兵,緬甸甚至一度有世界上為數最多的童兵。我當下就想親自去採訪那位前童兵,而到了曼谷聽完他的故事後更決定要拍出來。二三十年來在緬甸,估計有超過十幾萬的小孩被綁架入伍,但近年來這個議題已經幾乎不再有人關注了。 Q : 緬甸童兵問題大約發生在何時? 現在還會有此狀況嗎? 最早在90年代聯合國還在關心這個議題,直到2013年,緬甸仍有童兵的記錄,因為緬甸境內一直有很多不同種族間的內戰,但緬甸政府對這部分資訊完全不公開。我後來有機會接觸到曾經在聯合國工作的人,他們也不確定現在境內還有多少童兵,但很肯定的是政府一定有所隱瞞。 Q : 在做田調時是怎麼接觸到之前當過童兵的人呢? 主要是透過獨立記者朋友,已經深耕緬甸、泰國、鄰近東南亞地區的記者朋友找到的,後來也聯絡到曾在聯合國專門輔導緬甸童兵的義工,他說這到目前仍是很敏感的議題。 Q:那些已逃出的前童兵,他們在泰國仍有可能會被抓回去嗎? 我跟那些前童兵們見面時,他們都頗有顧忌,甚至在採訪當天換了好幾次見面地點。他們仍然無法回到緬甸,也不能與身在緬甸的家人聯絡。我在籌備這部片時,有位前童兵接受了泰國電台的採訪,僅短暫描述他在童兵時期的軍旅經驗,過了幾天後就被緬甸政府逮捕坐牢了,所以這仍是非常禁忌的話題。 Q:如果那些童兵沒有成功逃出來,他們要當兵當到幾歲呢? 我不確定他們正式的退伍年齡是幾歲,但緬甸境內的戰役從沒有停止過。我採訪的其中一位前童兵,他是盡可能地找機會逃走,卻逃了三次才成功,被抓回去當然會受重罰,但緬甸政府幾乎不會因此處決他們,因為當時缺少軍人。 Q : 裡面的主角都是緬甸人嗎? 他們拍這種敏感議題會不會對他們造成什麼影響? 兩位主角之一的小女孩和幾位有台詞的演員都是緬甸人,只有另一位擔任主角的小男孩是印尼裔。所有主演和他們的家人目前都定居美國,所以在這方面較無顧忌。 Q : 您為什麼會想在逃亡的那場戲安排妹妹因為唱歌而被抓到呢? 安排妹妹在那時唱歌和跟哥哥身為啞巴的設定有關係,選角的時候因為我們苦尋不著會説緬甸文的小男孩,只好把這個角色改為啞巴。我想透過妹妹的聲音來隱喻哥哥當下的心境,最後哥哥快死時,妹妹也唱了歌給他聽,讓她替無法說話的哥哥發聲。 Q : 從前期到拍攝過程中有遇到什麼困難? 因為童兵在緬甸仍然是高度敏感的議題,我們無法進入緬甸拍攝,打從一開始就決定要在美國製作。然而,最初找到的叢林場景被野火給燒掉後,我們好不容易找了一個替補的景,卻在拍攝中途被當地政府查封了,解封遙遙無期,因此片中監牢裡的一部分最後還是在台灣重新搭景拍攝的。幸運的是群戲幾乎都在美國拍好了,後來只有把兩位小演員帶來台灣。 此外,選角的過程也頗漫長。即使在美國也很難找到緬甸父母願意讓孩子演電影,我接觸了很多在地的緬甸在美協會,他們一開始聽到我們要拍電影都表示很樂意幫忙,但發現是童兵題材後就再也沒有回音。後來幸運地認識了一位在報社工作的編輯,他幫我們在全美最大的緬甸文報紙上登選角廣告,我們才找到女主角Kathy。 Q: 導演如何指導素人演員進入劇情、甚至進入情緒很重的戲? 過程中遇到什麼困難? 指導素人小孩確實充滿挑戰,況且這個故事主角的經歷是身為大人的我都無法想像的。我們做了約一個半月的彩排,才正式進入拍攝。 首先是培養這兩個小孩的感情,剛好他們都有兄弟姐妹,我覺得這或多或少有幫助他們進入這個情境。相對來說,我花更多時間在小女孩身上,因為她的戲份稍微吃重一點,我會陪他們一起看一些情緒相近的電影,讓他們感受故事帶給自己的情緒。幸運的是兩個小孩處得很好,彼此也培養出一定的默契。 Q : 您覺得哪一場戲是最困難、拍最久的? 這部片除了飾演軍官的演員有一些經驗外,其他人都是素人,對我而言都蠻難拍的(笑),像是軍官逼迫哥哥殺妹妹那場戲因為有四十多位臨演,場面調度比較複雜,我們也多花了一些時間設計走位和彩排。 Q: 《幽魂之境》在北影獲得最佳短片獎,攝影、造型、聲音等也都有入圍,您如何跟不同的專業工作者討論、合作? 過程中有沒有發生什麼印象深刻的事情? 我是事前準備功課做比較足的人,深怕遺失了細節。服裝部分我在緬甸田調時有特別著重,也上網搜尋很多資料,因為我們買不到緬甸當地的軍裝,所以裡面的軍裝都是我們買布料後染色製作而成的。染色後也在攝影機前做顏色測試,看哪個顏色在畫面裡最接近真實的緬甸軍裝。 聲音方面,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特殊的環境音,但我們不是在緬甸拍攝,收不了現場的聲音。幸運的是,我的聲音設計曾做過一些鄰近東南亞國家的片,雖然不是在緬甸,但環境音是有些類似的,他便借用了那些聲音素材來完成這部片的環境音。另一點較困難的地方是ADR,片子裡所有軍人的聲音,都是後期時請小女孩一家人及他們的緬甸朋友來幫我們錄的。 攝影則是我的研究所同學,他是個很會使用自然光的攝影師,這也是我當初選擇跟他合作的原因。「光」在這部片裡象徵的不是希望,因為在緬甸炎熱乾燥的環境下,兩個小孩被關在監牢的時候,透進來的炙烈日光只會讓他們更難受,更容易脫水等等。因此這部片裡的光更像是一個怪物,無時無刻在吞噬他們,我們在視覺上是以這個出發點來設計的。 Q:假如有更多經費的話,導演有想再多拍什麼畫面或有哪些地方想要重拍的嗎? 緬甸童兵最特殊的地方是,他們不像非洲的童兵是屬於叛軍的。緬甸軍政府可能是世界上唯一使用童兵的正規軍。緬甸軍隊裡曾經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如果一名軍人想要退伍,他可以綁架五個小孩給軍隊來換取一張退伍令。因為打仗太辛苦了,大家都不想當兵,政府軍隊缺乏人力而不讓他們輕易退伍,便形成這種潛規定。這件事相當駭人聽聞,我也希望有一天能夠用電影更深入探索這些故事。 Q:您在其他報導中提及當初拍到一半曾想過要放棄,是因為緬甸前童軍的受訪者讓您有動力繼續下去。他們是如何帶給您前進的動力呢? 我曾問過一位受訪的前童兵說:「如果你們的故事被拍成電影,最希望讓世界看到這段經歷的哪些部分?」他說在剛被抓去當兵的時候,所有童兵都是沒受多少正式訓練,幾乎什麼都不懂就被推上戰場,在叢林裡作戰很多朋友都得了瘧疾,很快的一個個都死掉了。 最讓我最心痛的是, 從他們回憶時的語調跟眼神,我看見即便這些經歷已過了十幾二十年,他們仍然沒有走出傷痛,那個創傷可能是一輩子如影隨形的跟著他們。之後當我拍到很想放棄的時候,就會想著如果電影真的拍出來,也許就能讓多一些人也看見這些孩子經歷過的苦痛。再想到他們對於生存的勇氣,我只不過是一個拍電影的人,有什麼理由不堅持下去呢? Q:若觀眾看完本片,想幫助童兵或是支持這個議題,有沒有什麼管道可以協助他們呢? 這些緬甸前童兵都散落在泰國各地當非法移工,也沒辦法通過特定組織連絡到他們,管道很有限。拍這部片最希望的是讓大家對這群人和他們的遭遇有點認識,知道地球上有一個角落發生過這樣的苦難。 圖/導演接受女影視訊專訪
採訪:呂珮瑄、林力宏、古佳立 文字紀錄:吳昀昀 QA整理:古佳立 導演曾在其他訪談提及這部片關於土地正義。想請問導演這個主題是怎麼發想的?是否跟自身經歷有關? 我覺得這是對我那時談話內容有些誤解。當時是觀眾問我這部片在講什麼,我回覆我其實沒有很想自述這部片的內容,我的說法是,觀眾在看的時候比較直觀的方向是覺得可能在講述居住或土地正義,因為片中有挖土機的聲音、待拆的空間、有警察來驅離,這可能是比較直觀的想法,但也有觀眾連結到環境議題或政治議題;甚至以片子裡的島嶼和水的意象,藉此連結到台灣的地理樣態或處境。我希望可以跟觀眾對話,我自己不會直接地去說明,我覺得是更開放、讓大家可以去討論的。在製作時我也想過各種可能性,這也是我希望透過影片這樣的媒材或作為一種平台,去開啟對話和想像的方式。 至於怎麼發想,其實這個文本在很多年前就已經寫好放在筆記本裡,只是我一直在找適當的時間點來拍,前陣子剛好覺得這個時間點到了,所以就做了出來。跟自身經歷算有一點連結,但不是那麼直接,我覺得比較多還是來自當時我看的一些事件或新聞,加上延伸出來的感受。我覺得創作者有個很幸運的能力,可以把你關注的東西分享給觀眾,去開啟各種討論跟對話。 導演如何決定本片的表現手法(例如實驗類型、一鏡到底的拍攝、和舞台劇式的呈現)? 這個文本寫出來的時候,形式跟拍攝手法就已經被建立了,它從一開始就是一套完整的企劃。那時自己拍了滿多劇情短片,每次拍都會有不一樣的目標想達成,不同階段也會有不同想嘗試的東西,這部片就是到了那個階段我覺得我可以做了,就很自然地在那個時間點做出來了,做的過程也很自由。 我覺得一鏡到底可以拆成幾個層面談,第一個層面是「景框」跟「框架」這件事,「框」其實是片裡很重要的意象,某程度上也象徵著一種社會框架的概念,你可以看到這房子有它的景框,例如片中窗框外的自然空間,和窗框裡的廢棄殘垣。再來,攝影機也有它自己的框,觀眾在看的時候不管是用電腦、手機或電影銀幕都有個框,這樣的框在我們生活中是無所不在的。我覺得透過一鏡到底的方式,可以去呈現我想講的「框」的意象。還有一部分是,景框內是有演出的,可是其實很多事是發生在景框外的,不管是聲音設計,或他們穿脫制服,其實都沒發生在景框內。我覺得透過這個內跟外,可以讓觀眾去拼湊一個脈絡,這件事對我來說是有趣的。 第二個,對我來說電影敘事就是個不斷揭露、問答還有控制資訊量的過程。譬如每場戲,我們都在控制要揭露多少訊息給觀眾、要怎麼控制訊息的量或是觀眾該在怎麼時機點接收到什麼資訊。其實每顆鏡頭也都是一個問答的過程,所以觀眾才會想往下看下去。只是這部片是透過一鏡到底的方式,去產生這個揭露跟問答,例如剛開始你看到樹林,可當你看到結構體、看到人的時候,心裡的印象是會被顛覆、翻轉的,我就是透過這樣的方式在揭露訊息。 然後第三個,我那時候在想的是,大家在講一鏡到底常在討論一段一比一時間,例如我拍攝這18分鐘,就是在那18分鐘裡發生的事。可是我一直在想,能否給觀眾一些不同的體驗?一鏡到底能否不只是這18分鐘發生的事?是不是能涵蓋的更多且更廣?所以我們就嘗試在不管是光影或聲音設計上,做了從中午到下午、傍晚、晚上、深夜、清晨、早晨的變化,希望帶給觀眾不一樣的觀影體驗。 至於舞台劇式,其實我在做的時候沒去想這是比較舞台劇或是電影的呈現。我沒有去想是因為我覺得這是一個必然,因為其實攝影機離演員的表演空間比較遠,所以演員勢必不太能像一般電影,用特寫去表現他們的表情與細節,變成得用走位調度或比較大的肢體動作表演,這樣觀眾才有辦法接收訊息,所以必然就走到那裡去了。 圖/《日正當中》劇照 在北影的映後,您提到拍攝這部片最困難也最重要的是「時效性」,而這部片又是一鏡到底。導演是拍了很多次才達到目前最終的版本嗎? 那時說時效性是在說,我們拍攝時就要算好演員什麼時間點要進、什麼時間點要換好衣服出、什麼時間點要幹嘛都要算很準,因為我們要配合光跟聲音的變化。總共拍了大概八次吧,選的好像是第六個take,沒去拍不同版本,都是用同一個版本,只是每個版本間都會微調一些表演或是技術問題。 那時候有沒有想繼續再嘗試下去?當時想進一步修正、拍得更好的部分是哪裡? 會,會想再繼續拍下去。但那時遇到的狀況是,我們拍的那棟其實是高樓,忘記實際上是幾樓,但很高,所以不能天黑才收工,工作人員下去會很危險。那時礙於時間關係就收工了,是覺得前面有可以用的版本,但當然每次都會覺得再拍可能會更好吧! 我覺得比較多是表演的細節會想再修得更好。但這不代表演員不好,只是我們在互相溝通跟磨合的過程中,我覺得會有更好的方式,但我覺得第六個take也ok啦。 請問導演,最後男女主角笑著離開代表著什麼含意? 這件事可能要回到他們的角色設定上,其實不只他們兩個笑著離開,警察其實也在笑。另一個我想透過這部片討論的是關於扮裝這件事,其實這個片子就是個蠻荒謬的扮裝遊戲。我思考的點是,當我們沒穿制服、沒穿某些特定服飾的時候,我們就是自然人,我們就是公民,可為什麼當穿上一套制服的時候,就會被國家、社會、企業賦予一種權力?我就在想,這樣的轉換跟權力行使的邊界在哪裡? 一開始我跟那兩個演警察的男生說,不用想自己是警察,你們只是穿著警察制服而已。你去看那兩個警察,跟我們一般在現實生活中看到的警察形象好像不太一樣,我在找演員時,有故意找看起來形象比較不一樣的,只是可能因為很遠,觀眾看不太到他們真正的樣子。我也是這樣跟兩個年輕人說,例如跟那個女生說,等下你掏槍時,不用覺得它真的是一把槍,把它當成一個玩具,把這一切當成一場遊戲就好,這是整部片在表演指導上的設定跟概念。 就像這樣,權力關係是可以好像很簡單就被轉換的,我就在想這樣是否被害者或迫害者的關係也可以被轉換?例如剛開始兩個年輕人躺在像床的地方上,但他們出去回來後卻變成加害者,要驅離原本的人。我覺得這也是個成長的過程,他們剛開始感覺好像沒那麼社會化、比較純真,可是回來之後是用更暴力的方式報復,兩個警察其實沒有掏槍,可當後來年輕人兩個都掏槍了。我覺得那是人很難去改變的成長現象,當我們被暴力對待,很難不想用更暴力的方式去對待別人。 導演如何選角?您看重的是演員的氣質還是外表?最重視的是甚麼? 當時就是海選,我們試鏡了很多人,也在路上找。那個男生是我在西門町找來的,他當時在溜滑板,我想說他好像蠻適合的,就去跟他搭訕,結果他剛好是唸華岡藝校,一切都很剛好。我其實沒有去想他們需要甚麼背景,覺得外型適合就先來試鏡。但說是外型不如說是一種氣質,這部片兩個主角我希望是年輕的,有種比較純真、乾淨的質地,所以一開始是從氣質開始找。再來,就是注重他們的表演,因為這部不像一般劇情片會有對白、角色非常有內外在動機,這部片的人物某程度上是有點被架空的狀態,人物其實是一個象徵、一個符號,所以我們在試鏡時比較著重考慮他們的肢體表演和想像力,反倒他們會不會演戲、能不能唸對白就沒這麼在意。 圖/《日正當中》劇照 導演提到會先為演員做表演訓練。好奇導演如何指導演員,會做些怎樣的表演訓練? 我們演員組成有四人,是其中一個演警察的演員來帶演員訓練,因為他本身是劇場演員,劇場有很多訓練演員的方法。剛開始就讓他們做些肢體延展,再來會有些情境讓他們去演,從頭到尾都沒排過這部片真正的內容。 那時水泥床還沒做出來,我們就帶了很大的巧拼,讓演員在裡面玩遊戲,兩兩一組看要怎樣用身體試著驅離別人。有時把巧拼慢慢拆掉,讓他們空間越來越小,也會有情境式的,像是給兩個男生設定一組背景,給一對男女設一組背景,去思考他們進來要問對方什麼問題、怎麼讓對方離開,然後再讓他們互換。 我自己做事方法一直都是這樣,我會設計這些跟劇情有關連的情境,但不直接去排劇情的東西。就算前面拍很多劇情片,其實我也只有頭一兩部片有排,後來其實都沒在排戲。我會延伸一些跟劇情相關的情境,讓他們進去那個情境的狀態,看他們表演狀態再去想這場戲現場要怎麼修。 導演現場會邊拍邊指導演員該怎麼進行,還是講完後讓他們拍攝期間自己發揮?在跟演員溝通上有沒有遇到甚麼困難? 我不會在拍的過程中講話,但會放一些環境音或給cue點,讓演員知道什麼時候該出去,例如先跟他說「你一聽到水流聲或蟬叫的時候,就準備出場」。我不會直接講話,因為我很怕講話會影響他們的情緒。那時我們準備了一些大自然的聲音,感覺就是會出現在那裡的聲音,這樣不會破壞他們的情緒,又可以cue到他們。 困難其實還好,因為我自己對指導演員的想法是,身為導演當然會有些指導演員的方法或工具,可其實回到原點你和演員都是人,跟每個人溝通本來就會有不一樣的方法,跟每個演員溝通、講戲的方法都會不太一樣,所以這是我覺得事前排練是很重要的一點。因為事前排練不一定要採劇本,可你會知道這些演員在什麼樣的狀態下會接收到你的資訊、能達到你的期待,你要知道怎麼去找到一個和他們溝通的方法。 導演提到自己通常都不特別排戲,好奇在拍攝時是否也比較仰賴直覺跟感覺? 通常我在現場拍攝時比較不會有那麼多感性的感受,我蠻理智的,因為要跟工作人員溝通。只是例如我去勘景勘到這個空間的時候我很喜歡它,那個時間我就會很感性,坐在那邊看著樹林覺得「哇好美喔,這什麼地方啊」,然後在那邊待很久。 這個空間很可愛的是,第一次去的時候跟後來去的時候長得完全不一樣。第一次去應該是秋冬之間,整個樹都是枯的,你從大窗看出去就只有樹枝,看起來很滄涼。結果第二次去,竟然變超茂盛,覺得這真的是大自然的力量!其實拍到綠意盎然是我們賺到了,我們在文本設定上是接近綠意盎然的,但我很喜歡這個空間,所以當初覺得沒葉子好像也還可以接受,沒想到後來變這麼綠意盎然,算是意外的收穫。 導演前幾部都是偏劇情片,第一次拍這種類型,不管是拍攝、技術或是心境上,各方面有沒有遇到什麼困難或挫折? 還好,我自己在拍片時不太會去想挫折或困難,我會把它想成不同的狀況,而你要去解決那些狀況。就像每個人會在生活中會遇到很多狀況,那你就是去解決他,我是用這個角度去看待這件事,沒特別覺得有無法解決的狀況,都OK。 只是一剛開始對這個東西的想像是比較模糊一點,例如要怎麼去呈現這個表演?床要長什麼樣子?我找了很多參考範例,在跟美術溝通過程中也一直在討論、思考。我很明確的說我們的床不可能真的是張床墊,後來我們就想那個床感覺要像是這個空間會長出來的,符合這空間的一種結構或材質,就開始往水泥的方向去思考。這部片就是在畫面、一些東西的細節上,當初比較抽象一點。拍劇情片就比較沒這個問題,因為東西都相較寫實,就比較好想像。 圖/《日正當中》劇照 導演在這整部片中有沒有比較喜歡的部分?不管是細節還是景。 講完你又會覺得我很理性。在這個案例中,要不我就喜歡全部,要不我就不喜歡全部,因為從一剛開始它就是整套的嘛,所以我沒特別喜歡或不喜歡哪個部分,我是用整體的角度來看。但如果一定要說一個的話,我很喜歡聲音的設計。聲音設計找了澎葉生,他是很棒的一位聲音藝術家。我覺得他有把我想像的細節都做出來,也給了我許多預料之外的驚喜,聲音設計非常細膩。 接下來有想嘗試拍實驗長片嗎? 我思考的角度比較是這樣,像高達、彼得格林納威、阿比查邦,他們的作品其實很難定義,也可能會出現在美術場館裡展出。例如高達那批人,其實某程度上是在抵抗並挑戰當時的傳統美學,他的東西就算歸納在劇情片,還是會有個實驗精神在裡面,很難去定義。或是阿比查邦早期有部片叫《正午顯影》,它可以被歸納在紀錄片內,但裡面其實有些比較虛構的劇情,也有很強的實驗精神,很難去定義這樣的片子。我想如果我要做的話比較會是這個方向,我不會特別去定位或設定以後一定要拍怎樣的東西,對我來說每個案例都是不同的,但如果要說比較想做的,可能會朝這個方向走。 導演剛提到了幾位大師導演,《日正當中》是否有受到他們的啟發或影響? 我自己很喜歡阿比查邦,因為我覺得你看他的片會被帶進另一個時空裡,這也是我在這部片很想辦到的。剛開始攝影機其實有慢慢在動,只是因為沒有線條,所以觀眾看起來以為沒在動。一開始在文本與聲音的構想上,我希望讓觀眾進去一種不是那麼寫實或真實的狀態,片子裡的角色也有種在睡夢中的感覺,所以我希望大家能共享那種半睡半醒的感受,不用這麼清醒地去看待這部片。但我這樣有沒有受到阿比查邦的啟發我不確定,不過某個程度上阿比查邦的確做了很多這樣的事情,我蠻喜歡他的。 圖/《日正當中》劇照 您曾入圍坎城的短片單元以及國內數個電影節,導演感覺國內外電影節有什麼差別? 我覺得以資源或建立的歷史背景很難直接比較,但我可以說我自己去了之後個人的感想。我覺得去坎城比較像是在擴展眼界,他們的影廳真的好大,還有在坎城看電影是有規定要穿正裝的,男生要打領結、一定要穿皮鞋,不穿正裝沒辦法進去看電影,所以你就會看到場外每個人都穿得很正式,拿著票要看電影,我覺得那是個很神奇的體驗,因為在台灣不太會看到這樣的狀況。 對我自己來說,台灣或國外的影展都對影人蠻尊重的,去的感覺都還蠻舒服。在台灣就是比較會有種溫暖溫馨的感覺,因為同齡也在拍片、創作的朋友,平常其實跟他不熟也不會遇到,可是久久在影展遇到一次,有機會互相關心彼此的動態,看到對方都還在創作就覺得好棒、很好我們繼續加油吧,就是比較溫暖啦。 導演現在有新的作品在拍攝嗎?或未來有什麼拍攝計畫? 現在有部短片在前製,其實也有一個長篇劇本寫完了,也是在開發中。我覺得每個片子都有它的命運,那該投的補助我們就是會去送,可是能不能拿到,或是什麼時間點能拍,我就是相信命運。該努力的會努力把它做好做滿,但其他就不是我們能努力的。 可以稍微透露是跟什麼有關嗎? 有點難講耶,可以期待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