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沙灘情事》導演埃琳娜・奈法薇妮
採訪/陳慧穎、周易
翻譯、整理/李季洋、陳慧穎
我真的超開心我的作品能再次來到台灣。2017年我的首部長片作品《我是世上的一抹曙光》入選女性影展,我受邀來台,那真的是我最棒的影展經驗之一。有非常棒的觀眾群,真的是我最開心的影展時光。今年我很想跟你們一起在現場,那會是最棒的參與和交流方式,但能用遠距的方式見到你們已經讓我很開心了。
請跟我們分享這部電影的製作源起?
這部片的核心理念來自我的編劇山卓.奈法薇妮(Sandro Naveriani),也就是我哥哥。他劇本來回寫了好幾年,後來我提議合寫劇本。本來希望共同執導這部片,但後來劇本走向更貼近我的想法,比較像是我的電影,於是他就後退一步,讓我來執導。
某種程度上,這故事非常貼近我身處的現實,關於喬治亞,也關於瑞士。很幸運地,我的日常不完全像電影中的世界,我不需要直接面對那麼劇烈的暴力,但我身邊的確有些人的處境非常艱難。去年在提比里斯,就有一名跨性別女性被殺害。
當然,不同地方對少數族群的暴力、仇恨和歧視程度有所差異性,但我能清楚看見這些在各地如何化為不同的形式。這是與我切身相關的議題,面對這些這些束縛、困擾,我找不到其他更好的方式訴說。拍這部片,便是希望能講述那些尚未被好好談論的事情。透過銀幕上年輕酷兒族群的能見度與詮釋,我非常希望這部電影能發揮一種賦權的作用。我希望能在電影中看見我們是有未來的,如同本片結尾所說的:我們是能追求夢想的。
說到銀幕能見度,我也想分享一件事,飾演安儂的演員吉雅.阿古瑪瓦(Gia Agumava)是一位業餘演員,他在盧卡諾國際影展獲頒最佳男演員獎。這是他首次演出電影。他來參加試鏡時,我們談了很多,我感覺他也有話想說。參與這部片、演出這個角色,就是一種打破沉默的方式,開口談談那些我們不常談論的事情。
與您先前的作品相比,這部片的元素多元,也有更為明確的架構,卻又保留著細膩簡約的調性,請跟我們分享您與編劇山卓.奈法薇妮合作的過程。
這是我第一次與人共同編劇。老實說,我覺得家人關係扮演很微妙的角色,我們是家人,我們對事情有不同的期待,這很有趣,但我們也必須把身份區分開來,才能好好合作。
我們不住在一起,所以他會把劇本寄給我,我再修改。我傾向於把對白減到最低。假設他寄了十頁的對白給我,我可能會壓縮到兩頁。這就像翻譯一樣,將文字翻譯成電影語言,「如何用更簡要的方式述說」也是一種挑戰。他主要負責故事的架構,我則負責添加血肉。
與人共同編劇的經驗非常棒,因為寫劇本有時是一種折磨,我不太喜歡。但合作能讓這過程變得有活力、有創造性,所以下一部片,我也要找其他人一起合寫。
這部電影是在喬治亞選角、拍攝。本片主題在當地仍屬敏感,在演員甄選的過程中有遇到困難嗎?
甄選演員的過程很有趣。有些演員的確因主題敏感拒絕參演,有些人則不希望和自己不太支持的議題產生關係。安儂,65歲男性角色,這樣的設定尤其難找。年輕女孩們容易多了,她們大多很願意參與,因為許多人有著和角色類似的經驗,遇到很多不同形式的暴力——不見得是指身為酷兒這件事,而是很多時候你會覺得事情沒有必要走到這個地步。
我以前總是和素人演員合作,但這次有許多專業演員參與。當你把素人與專業演員拉在一起表演時,你得想辦法達到一種平衡,或至少在整體能量和調性上達到和諧。
在村莊裡拍攝時,我們也召集了一些村民。我很清楚地解釋這部片的內容,不想造成任何困惑或誤解,因為他們的參與非常重要。一開始有些人的態度是:「我們可能會去啦,畢竟只是要演出本來的自己。」但實際參與拍攝過程後,他們的認知完全改變了。他們了解到酷兒、同性戀沒什麼可怕的。能使人們變得更為親近,甚至克服他們的恐懼是一件很棒的事情。
我也想說,我非常幸運,沒有遭遇到什麼困難,因為我們事先都談過了。這不僅僅是關於酷兒,而是關於愛的不同面貌。
電影中的村莊非常獨特,您是如何決定在當地拍攝的?
打從一開始,我們就決定要在海邊拍,因為海浪的漲落、海的聲音與我們的故事緊密相連。我們找到這座渡假村莊。它曾經是個規模更大、更有生氣的地方,但如今村莊已蕭條,沒什麼事情發生。艷麗的顏色褪去了,被陽光曬得發白。若不仔細看,你會覺得這個地方的色彩趨向單一。這樣的感覺與我的想法吻合,一個有歷史的地方,但你並不知道它的故事確切為何。我也喜歡它沒有明確的區域特徵,你甚至無法肯定這個地方在喬治亞。這樣的特性給了我們很大的自由,我們能說任何想說的故事。
這部電影的音景非常出色,請闡述一下您是怎麼思考聲音、音樂的使用。
音樂對我來說非常重要。我安排音樂的方式就是將音樂獻給每一個角色,呈現出各自的內心世界。配樂是專屬他們個人的聲音,不僅僅是為了場景的需求,音樂更幫助我建立角色本身的節奏,包括他們的動作、動機、內心深處的情感變化。
透過聲音的處理,如廣播、電視新聞播報,本片多少帶出酷兒社群在現實生活中的處境,請您簡單分享近年來喬治亞境內酷兒社群所面臨的處境。情況是否有所改變?
過去15年變了很多。15年前,酷兒社群完全沒有任何能見度可言,彷彿他們根本不存在。這些年來,人們漸漸走出來,這不見得是指個人的出櫃,而是有越來越多性別友善空間出現,如酒吧、咖啡廳。但這些空間都沒有受到政府保護與支持,而且都是單打獨鬥的形式,沒有實質的串聯。
我們的政府本身是極右派,而且受到教會影響,越趨保守。他們沒有任何保護少數群體的作為,不論是種族、性別、或任何其他方面,他們沒有想要讓實際存在的群體融入這個社會。他們認為少數群體不屬於這個國家。所以會有一種矛盾的感覺,這些年來酷兒社群的能見度提升了,但這並不足以改變國家的法律或政府的態度。
《沙灘情事》在提比里斯同志週首日放映。很不可思議,他們選了這部片作為開幕片,有很多分享,現場非常活絡。但在放映室外,有上百位警員保護我們不受右翼保守派、激進基督徒攻擊,他們對少數群體非常暴力。因此,雖然有活動、有空間、有行動,酷兒社群確實存在,但實際上他們仍然受到主流社會公開且暴力的對待。
是否有任何形式的審查制度存在?
現在這個時刻,我不認為我們能以合資的方式在喬治亞拍這部片,但當初這是可行的,這部片便是如此。去年新上任的文化部長扼殺了一切她認為是「異己」的內容,這就是當代的審查制度。我非常確定我們無法像以前一樣獲得部分政府補助。以喬治亞的現況來說,這簡直是一場災難。
在你的電影裡,面對現況的荒謬和殘暴,總是為角色捎來一些溫柔,也能從中感覺到憤怒,這使得作品的政治批判本質更加明顯。這部電影的結尾也帶有些許倡議性質,請和我們分享您的想法。
對我來說,拍攝電影可以是一種倡議方式。而你說的沒錯,這部片累積了過去我所看見、所經歷的一切。以酷兒社群所面臨的處境而言,老實說,我總認為事情並沒有往我心中渴望的方向發展。我希望我們能有力量,能看見希望,並知道我們有一席之地——不只是個人,而是我們有可以共享的社會。至於電影的結尾,我們有收到一些回饋。有人覺得結尾太美好,有人希望結束在燒毀房子那一幕。但我真的無法讓電影結束在那裡,保有希望對我來說很重要。我無法與捨命抗爭的社運人士並肩作戰,但我希望我能透過電影,嘗試捍衛與追求我認為重要的事情。
我和劇組拍這部片,是想要傳達一件事:愛有權以任何形式存在,我們不需要傷害彼此。愛終將勝利。我們都是不一樣的個體,所以我們需要學習共存,牽著彼此一同前進。這並不會有壞處,並不會帶來矛盾,反而會為我們的生命帶來更多機會和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