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要拍一部片說『接受死亡吧⋯⋯』,才不要咧!」
專訪《不自然的六幕喜劇》、《親愛的奶奶,晚安》導演簡・奧森伯格
採訪|陳慧穎、周易
翻譯、整理|陳慧穎、李季洋、潘芝諺
您在早期拍攝了一系列短片,《不自然的六幕喜劇》為其中之一,請分享您決定拍攝這部電影的契機。
這部片是很久之前拍的,1975年。我從小就接收各種可怕的觀念,我從沒聽說過女同志、酷兒之類的事情;就算聽說了,內容也一定是非常糟糕的。我記得小時候坐在客廳地板上看電視播出《雙姝怨》(The Children's Hour)。電影中,莎莉.麥克琳(Shirley MacLaine)和奧黛莉.赫本(Audrey Hepburn)是共同經營一間女子學校的商業夥伴。一名女孩散布謠言說莎莉.麥克琳所飾演的角色是個女同志。這當然只是謠言,但對莎莉.麥克琳來說卻是真的,只是她從未對任何人坦承。片中有一幕,她終於對奧黛莉.赫本坦白,她說「我覺得很難受又骯髒」,接著就上吊了。這就是我對於受過教育的女同志人生的第一印象:即使事業有成,你還是會上吊自殺。
許多年後,我進入電影學院就讀,也經歷了女性主義運動。每個人都想顛覆一切,導正所有錯得離譜的事物,而我想嘲諷一下社會對女同志的刻板印象。有些人會說:「請接受我們,我們和你們並沒有不同。」這很棒,但我更想做出能娛樂女同志、也能被其他群體欣賞的作品。這部片諷刺了社會對於女同志的刻板印象,像是女同志會性騷擾兒童、當壁花,或都是因為被男人拒絕才變成女同志⋯⋯等刻板印象,這部片就是這樣來的。
現在回顧,您會怎麼看待這部片和這些刻板印象?考量現今的社會情況,若有可能,您會改變或加入什麼內容?
當初看到這個問題,覺得這問題滿值得深省的,因為現在有許多事情都不同了,LGBTQ+群體被視為和其他人一樣有各種性格特質,可能是好人也可能是壞人。但仇視的玩笑還是存在,在我的國家,社會憎惡「覺醒」份子(woke),「人們該正向看待LGBTQ+群體」的觀念,反而被右翼當成煽動仇恨的工具。
若要講我會加入什麼刻板印象,我第一個會想到的就是非常「覺醒」、到處檢舉別人或指正錯誤,像是正義使者的酷兒形象。我意識到這非常可怕,因為在我的國家,右翼人士就是透過深化這樣的刻板印象,來推動一個很可怕的時代。
您的首部長片《親愛的奶奶,晚安》,由詹姆斯.夏慕斯(James Schamus)共同監製,歷時12年完成。是否能分享該片的製作緣起?
對,詹姆斯.夏慕斯是這部片的共同監製,如你所知他和李安長期合作,包括經典電影《囍宴》。
但我這部片集結了所有會讓人不想看的關鍵字,像是「紀錄片」、「祖母」、「紙片人偶」等,主題又是「死亡」、「癌症」,聽起來真不像一部好看的電影。我也不知道我當時在幹嘛,也許因此讓這部片有一種原創性——我並不是在嘗試拍攝某種特定類型的電影。
一切都是從我發現奶奶得了癌症開始,我想要和她錄音,日後自己留存。在家庭中,她的存在一直被視為理所當然。她處在女性沒什麼機會發展事業的時代,我母親一直抗拒變得像外婆一樣,我則抗拒成為我母親。所以當我專注在外婆身上,我發現她很有想法和幽默感。她談論死亡的方式十分迷人。事情就這樣接續下去,我和一群朋友帶著攝影器材,我們在她過世前記錄下部份影像,她過世後我又再和我家人拍一些素材。我沒資金,也不知道要怎麼運用那些素材,直到我外婆過世後幾年,我才開始寫劇本。
劇本中,我讓五歲的自己化成人型紙板來經歷這些事。概念是:一個人過世後,時間隨之崩解,過去與她相知、相處的每一刻都是一樣的,都化為當下,那都是當下的。愛著外婆的那個五歲的我,仍舊是那個實際感受經歷這一切的那個我,所以直覺地做出了紙板人物,讓她來帶領我們穿梭在紀錄影像間,探問死亡帶來的無解提問。
信不信由你,有人就是相信這也能做成電影。獲得一些資金後,我開始拍攝。國外電視台和藝術機構幫了很大的忙。你應該不會想聽這整整十二年的製作過程吧?太長了啦!
我沒有放棄,所以才有這部電影。也要感謝詹姆斯.夏慕斯、林恩.霍爾斯(Lynn Holst)和桑德拉.舒爾伯格(Sandra Schulberg),感謝製片公司「American Playhouse」,這部片因為他們才得以完成,並於日舞影展首映。
我非常幸運,桑德拉・舒爾伯格當初有幫這部片找錢,後來創辦了「IndieCollect」,著手修復早年使用16mm或 35mm膠卷拍攝的電影。她讓我的電影和許多其他人的作品得以復活、重新被世人看見。
請問使用紙片人偶的想法是怎麼產生的?
我是受了史貝柏格(Hans-Jürgen Syberberg)的《希特勒:一部德國電影》(Hitler: A Film from Germany,美國版片名:Our Hitler)啟發。該片反思德國如何產生希特勒,並包含多種元素——劇情、紀錄、人偶、劇場等等。我想我是看了這部富有哲思的電影受了啟發。《親愛的奶奶,晚安》也是一部探究龐大命題的家庭電影,探究愛與死亡。任何關乎死亡的事物都與愛有關。
一切得從一場電影院場景開始講起。在片中,有一段是她帶我去看我的第一部電影,覺得到處都是外婆,全都用紙片呈現,那乾脆我也變成紙片人偶。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會直覺這麼做也可能是因為知道紙片人偶不會死。我把小時候的自己做成紙片——是我內心中的那個孩童時期的自己在失去外婆,也失去了妹妹,這在電影中也有提到。我妹的年紀就一直停留在七歲。
另外,考量這部片的製作時間很長,能想到要用紙板人偶很幸運啦!如果請了一個演員,她早就跑去做別的工作了,但我的紙板人偶不會有其他工作。
是否能分享一下拍攝過程,有些場景滿激烈的⋯⋯
首先我要說,我們所拍攝的影像素材沒有很多,並沒有龐大的攝影團隊24小時跟拍家人的情況,我們拍的都至少有一部分出現在電影裡。我們有記錄下我外婆臨終前住院的那段時光,難以直視,但我還是做了那樣的決定。待在那裡很艱難,看著你所愛的人病情惡化是件十分痛苦的事情。她待在那裡是沒有選擇權的,她還活著,還有意識,但這是她當時正在經歷的。所以問題是我要單獨留她在醫院,還是想辦法找尋一種方式陪伴她。這部電影幾乎成了我的支柱,支持著我和外婆的相處,帶著攝影機就有理由待在她身邊。這也讓她有機會說再見,她會說:「把攝影機和電影帶來,把這一切都帶去她死後的世界」,她顯然也喜歡影像使她永存的概念。而她一定想不到有天我會和台灣觀眾談起她。她曾說:「你真的會放這部片給大家看嗎?」
但我們真的這麼做了。外婆!我們做到了!
她是個平凡人,不是什麼織了一條百哩長棉被的人(笑)。她有個家庭,愛著她的家。而這就是我想做的,向每個人的所愛之人,每個人的祖母致敬。
片中可以看見家人之間有緊密的連結,當然也提出一些滿激烈的問題,請問您的家人怎麼看待這一部分?
我的家人非常活潑,我們會討論也會爭執。我有個弟弟成為了哲學教授,他會激烈地提出各種哲學問題。這部片當初上映時,他有一點在生我的氣,因為他在片中說話時,我的紙片人偶把手舉起來朝自己的太陽穴開槍。當然我是在拿手足關係開玩笑。我愛我弟,我也很開心人們喜歡他為這部片添增的色彩,提出種種大哉問。總之,他的確生了一陣子的氣,但現在他為這部片感到驕傲,甚至還分享這部片給自己的兒子看。
不幸地,我母親三年前去世了,不過她有看到這部片被修復完成的樣子。當初上映時她就非常喜歡,後來數位修復版在皇后區世界電影節(Queens World Film Festival)首映,她也在場。理查德.布羅迪(Richard Brody)在《紐約客》刊登了一篇精彩的影評,讓這部片得以被選入「標準收藏」,並再次於世界各地放映。在那之後,她就過世了。我並不喜歡這樣!這部片就是與死亡的抗爭!並不是說「讓我們接受死亡吧……」,我的意思是,我們必須接受死亡!不然還能怎麼樣?難道要拍一部片說「接受死亡吧⋯⋯」?才不要咧,我的電影更像是:「不!我不喜歡死亡!」。儘管這都是徒勞。
不過在她過世後,我在她的公寓中找到一整櫃滿滿的影評,我要哭了。每一張傳單、所有關於我作品的文章評論,她都收藏著。
我想提一下您的首部短片《Home Movie》,和首部長片一樣都是在處理家庭題材。
確實我的第一部短片《Home Movie》和首部長片《親愛的奶奶,晚安》在風格上是類似的,或許可以稱為個人的散文電影。在片中,我是個小孩,我弟才剛出生,還是個嬰兒。而我會模仿媽媽抱著弟弟的樣子。我有個玩偶,會餵它。我看著玩偶,把它丟向房間的另一角,並開始跳舞。還有,我成為了啦啦隊員。我也談到出櫃、加入啦啦隊,當然只是為了要和其他啦啦隊員在一起。我剛向母親出櫃時她不太能接受,但她還是試圖表現支持。我拍《Home Movie》的時候,不認識任何影評人。但我們有做傳單,需要一些推薦語。因此,我請母親幫我寫一篇影評。她就寫:「《Home Movie》是一部非常細膩、拍得很好的電影。我覺得我的女兒是個有才華的導演,我希望她會在『其他題材』上有更多發揮。」
很不可思議,這一切就是這樣開始的!《Home Movie》現今被視為最早的女性主義女同志電影之一,1997年你所編劇的影集《Relativity》則在美國電視黃金時段播出首個女女之吻。當還沒有太多人在做這樣的事情的時候,你是怎麼跨出這一步的?
其實在我之前有很多真正的開路先鋒,他們真的在做不曾有人做過的事。我能做些事情,是因為我有社群。1970年代有龐大的女性社群,以前我看著《雙姝怨》中的莎莉.麥克琳上吊自殺,但後來的我,身處在一個龐大社群中,和眾人一起咆哮:「我們是女同志!我們是酷兒!我們是黛客!」大聲喊出所有被污名的詞彙,再加上女性主義運動,這就是我能做那些事背後的脈絡。
就算是《親愛的奶奶,晚安》,我在紐約身邊有一群獨立電影導演,他們不模仿主流,不模仿好萊塢的成功模式,或許是因為對我們來說它太遙遠。我們互相支持,拍不一樣的電影。要做些不同的事當然需要勇氣,但身邊有個支持你的社群真的有很大的助益,就算只是幾個人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