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 女影|專訪《去聽美人魚唱歌》導演帕特麗夏・蘿茲瑪

「只要我完成作品,『它』就會存在。」
專訪《去聽美人魚唱歌》導演帕特麗夏・蘿茲瑪

訪談/周易、慧穎
翻譯、整理/季洋、芝諺、慧穎



《去聽美人魚唱歌》現在被視為酷兒經典,您拍攝《去聽美人魚唱歌》的契機為何?是什麼引發您訴說這「不尋常」的故事?

製作《去聽美人魚唱歌》時,我處於一種天真無知的狀態,應該說「刻意的無知」。我想方設法不去模仿其他電影,我想要它有自己的聲音、自己的風格。我感覺許多電影變成傳遞可預期訊息的有效媒介。我不是太典型、能觸及一般議題的人,我的酷兒和女性導演身份,在我27歲時的電影圈是很少見的。應該是1987年或更久前,整整35年前啊,大家!

總之,我希望這部作品有自己的聲音,我並不期望會吸引廣大的觀眾群。當然我並不排斥觀眾,但我是以作畫的心態在拍電影,想說:「嗯,也許人們會喜歡,也許我做得夠好,會有機會做下一部電影,但我不知道。」

我單純只是被音樂和敘事的組合打動,一種獨立於體制和商業之外的聲音。我並不是讀電影的,我讀的是哲學和宗教氣息濃厚的文學,所以我的背景在電影行業中是很不尋常的。其實當時拍片還稱不上我的職業,就只是想試試看,而我熱愛這一切,如果能透過創作把它們結合在一起不是很棒嗎?我喜歡寫故事,也很愛說故事。我想,若把這些結合起來而且人們喜歡,那很好;但要是人們不喜歡,它還是會存在。只要我完成作品,它就會存在。以前不存在任何像這樣的作品,我還沒看到我想看見的。一切關於女同志、關於酷兒的作品,都帶有一點悲劇或警世意味,但我想把「酷兒性」放進更大的生活脈絡。並不只是(切換成機器人聲):「故事是這樣的,人類生理女愛上了生理女,她對她的感情能否被成全?這對人類女同志能在一起嗎?」不,這些都像在侷限我的經驗,所以我想要說更多事情。我認為性傾向只是一個人的眾多面向之一,而我不只是如此,我是很多很多面向的集合體。所以我想要把酷兒性嵌入更大的脈絡,關於藝術、個人信念、藝術界的權威和主體性。


《去聽美人魚唱歌》同時是多倫多新浪潮、甚至整個加拿大獨立電影發展的重要里程碑,並入選1987年的坎城影展。請分享一下當時的情況。

那時候的多倫多非常令人興奮,有我朋友艾騰.伊格言(Atom Egoyan),還有唐.麥克凱勒(Don McKellar)、布魯斯.麥克唐納(Bruce McDonald)等。當然加拿大也有優良的文學傳統,像瑪格麗特.愛特伍(Margaret Atwood)和艾麗斯.孟若(Alice Munro)、麥可.翁達傑(Michael Ondaatje),還有瑪麗.麥克唐納(Ann-Marie MacDonald),雖然那時她還沒開始寫作,但我相信她是我們之中的佼佼者。而我當時感到新的能量正在崛起,講白一點,還有新的商機。一直以來都是美國在拍劇情片,我們則被歸類為紀錄片出產國,但當時突然新興了對劇情片的重視,而我剛好站在這扇即將敞開的門前,捧著叫做《去聽美人魚唱歌》的點子。我拿到了資金,又恰逢坎城影展,於是我填了報名表,除了我的經紀人亞歷山卓.哈菲(Alexandra Raffé)以外,沒有告訴任何人。我覺得不需要有人知道。填完,等待,接到電話,寄出片子,一切就這樣發生了。

那是一次非凡的經驗,希拉.麥卡錫(Sheila McCarthy)、製片和我三個人有去現場,我們都被震懾住了。我們極度像患上了冒牌者症候群。多數時候我們只是笑著,那時我法文糟透了,現在也沒多好啦,但那時真的很糟。我們只是一直用法文說:「quel fromage?」,那是我們唯一想到能說的。

皮埃爾亨利.德羅(Pierre-Henri Deleau)看了《去聽美人魚唱歌》,打給我們說想放這部片。我們突然有了個艱鉅的任務,要把16毫米膠卷放大成35毫米,才能在坎城放映,而我們得想辦法籌出五萬元。這時有個好心人羅飛.坎普(Jan Rofekamp)提供了資金,然後突然之間,這部電影的版權就被賣到四十個國家。一切都很驚奇,人們送香檳、起立鼓掌,我非常感動。我覺得我是個格格不入的局外人,我的電影就像我試著畫出的草圖,和我哼給自己聽的歌,但突然間我已經站上世界最大的影展舞台,看著人們笑著、哭著。這是我一輩子都會珍惜的時刻——自己的心能被其他人的心接納,在任何人的生命中都會是個驚喜的時刻。


在影片中有三個主要的角色。能否請您分享這三個角色設定背後的意涵?找尋波莉這個角色對當時的您而言是否是一項挑戰?

我創造了三個角色,他們都是其中一個面向的我。策展人代表我批判性的一面,波莉則是天真、缺乏安全感,還有點後知後覺,瑪麗喬瑟夫(由 Ann-Marie MacDonald飾演)則是那種害怕展現自我的藝術家,她只希望創作的藝術家,但對於自己的性向充滿自信。三個角色是互為對立面的狀態,以激盪出更真實的對話,並確保我認真看待每一個人的聲音,如同他們是我的一部分,他們對於自己的存在也十分自在。但那種衝突是:老天,我看過的電影、聽過的音樂和見過的藝術作品都影響我極深,如果我無法創造那樣的作品怎麼辦?我渴求那樣的藝術創造勝過任何事物,如果我的作品達不到那個境界,我還要做嗎?要是我無法做到怎麼辦?我應該放手一搏嗎?我要不要自欺欺人,然後強迫自己去做?還是聽從那些反對的聲音?他們不懂我,畢竟女性在當時是極少數。更何況還有女同志的禁忌,在荷蘭加爾文派的薰陶下長大⋯⋯。我甚至有種想像,自己應該要長得陰沉又瘦,痛苦地抽著菸,彎腰駝背的。我想像了一個跟自己完全不符的藝術家形象。我其實想要成為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但我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她。

所以我想,那就拍出自己想看到的。相信那些聲音,相信那些在你心中喧嘩相辯的聲音,並且享受在其中!

我其實從沒想過那會被歸類成喜劇,結果這部片的錄影帶和DVD被放在喜劇區(對的,在那個年代),這令我感到驚訝,我原想它應該比較偏溫柔有趣、發人深省,魔幻寫實的基調⋯⋯,但就這樣吧。

希拉.麥卡錫(Sheila McCarthy)是一塊寶,波莉的角色我試鏡了許久,看過很多人。我的記憶是:當她一進來,我心想:「噢我的天,你好完美,你好完美。」,但她的記憶是:「我讓她試鏡五個小時。」當時她已經快受不了了,如果我不當場給她這個角色,她立刻就會走人。當場,我定下她的角色。

我們到現在仍然是朋友。對了,你們去看一部《Women Talking》,由莎拉.波莉(Sarah Polley)執導,很令人驚艷。希拉.麥卡錫在劇中飾演一個非常老的女人,演得非常好。整部片非比尋常,精確地呈現特定時空,以不可思議的自信和存在方式,超然地體現當今最重要的議題。如果可以的話,去看莎拉.波莉的《Women Talking》。

希拉和我自始至終都勇敢地放手享受。她很幽默,我們總是能夠逗樂對方,一點就中,我會說:「好,卡!希拉你可以演好一點嗎?」然後她會大笑。道格拉斯.科赫(Douglas Koch)是攝影,我覺得他很有幽默感,甚至能帶來視覺上的幽默,這不是每個人都有的天賦。像片中波莉抱著大得詭異的箱子去策展人的生日派對,她做什麼都不對。「尷尬」可以玩出很多東西。

這部片觸及藝術很多不同面向,還有「尷尬」,我發覺「尷尬」是人類經驗裡,最為豐富飽滿的面向之一。困窘時,我們甚至會換顏色,掌心開始冒汗,它對我們有極大的影響。有時候會看不下去,但看別人難堪又很療癒,因為我們都緊抓著自己的尊嚴,一旦我們的尊嚴溜出掌心,就好像也失去了自我。所以我當時只是剛好探索到這一塊,或許人們對這部片有共鳴也是這個原因。


時隔約35年,您如何看待這部電影?它對您有何意義?

這是我第一個寶寶,是我的朋友,且依然帶給我歡笑。我十分珍惜我在那部片中享有的自由。因為當時不期不待,所以拍攝時有很大的自由,我非常珍惜。這種狀態對藝術創作是很好的。我喜愛影片中那段自拍獨白,因為那十分親密,你能夠直接與對方的雙眼接觸。 同時,我以它為榮。希望你們覺得這部片值得看,可以的話,分享給你的親朋好友,我向台灣的你們和女性影展傳達最誠摯的祝福。如果有任何人想拍片,聽從你內心的聲音,相信它。做足所有的功課,傾聽自己,做事,然後好好的玩,這就是我給你的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