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 女影|專訪《卡塔葉時光》導演潔西卡・貝希爾

專注當下,是為了好好看見
專訪《卡塔葉時光》導演潔西卡・貝希爾

 

採訪|陳慧穎、周易
翻譯、整理|潘芝諺、陳慧穎

 

《卡塔葉時光》是您的第一部紀錄長片,是什麼樣的契機促使您在家鄉衣索比亞拍攝關於卡塔葉的電影?

我在片中所描述的小鎮長大,16歲時因政治紛亂離開家鄉。過程其實是滿粗暴的,我們被迫在幾天內遷離家園,自然而然長大後會想回過頭來梳理和釐清每件事。好不容易能回去家鄉,我想和許久未見的家人、祖母及朋友們重聚。但我一回到那裡,卻對所有變化感到訝異,有些改變剛開始並不明顯,卻在視覺上帶來不少衝擊。比方說,當我從市中心開往小鎮,目光所及全是卡塔葉,雖然卡塔葉伴隨我成長,但那景象還是令我震驚,許多景致也大大改變了。我腦中有許多疑問,這部片就是如此開始的。

我逐漸發覺卡塔葉成為單一經濟作物,同時伴隨著高失業率的問題,許多年輕人紛紛離開家鄉。當然氣候變遷也是其中因素之一,舉例來說,許多農夫不再像過去仰賴咖啡栽培,咖啡曾經是當地最大宗的重要作物之一,現在多半轉而種植較好照顧、一年可四穫的卡塔葉。

我其實感受到一種深層的渴望,想與家鄉、土地、人們重新連結。時間就像是一個巨型吸塵器,把時間抽走,我想要試圖彌補這一塊。
 

台灣也有種植屬於經濟作物的檳榔,看到您的作品圍繞著卡塔葉十分有趣。能否請您大致說明卡塔葉在人們日常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

的確,這跟人類與神聖植物淵遠流長的關係有關。伊斯蘭蘇菲教派藉由咀嚼卡塔葉來幫助冥想,好進行長時間的禱告,這是這個植物長久以來的功用,但這樣的功用有明顯的地域限制,僅限於實行伊斯蘭教的區域。直到後來才逐漸成為我們文化、甚至可說是大眾文化的一部分。不論男女及年齡,連小孩都會咀嚼,對許多年輕人來說這是一種打發時間的方式,因為時間承載了許多挫敗感。

咀嚼卡塔葉會經歷不同的階段。最初階段稱為「harara」,會感受到一種想要嚼食的強烈渴望,所以近午時分大家都會聚集在市場買卡塔葉。到了約下午一點鐘,大家會回到室內、家中或是和人們聚在一起,一同嚼食。在一種亢奮狀態下,咀嚼卡塔葉成為一種深具社交性質的事情,大家會聚在一起談論政治、宗教、愛情……,什麼都談。但到了下午四點,你會發現街道進入一片死寂,因為亢奮結束後會進入內省狀態,稱作「merkana」,如同進入做清醒夢的狀態一樣,讓你得以暫時從時間的主中解脫。

 

在您的電影中,不同的片段如同夢境一般排列和呈現,也如同一段旅程。細膩美麗的鏡頭中流露出輕盈感,但又逐漸感受到片中角色內心世界的沉重。能否請您簡述您是如何在視覺及形式上思考這部作品的構成?

我建構這部影片的方式,主要受到蘇菲主義的思考模式影響,特別是觀看的方式。關於為了真正「看見」而關注當下。我們總是在為未來做規劃、做打算,或總是在回憶過去,但真正困難的是活在當下,所以蘇菲主義的冥想強調為了「看見」而淨空自我,放下自我才能感知當下的一切。於我而言,拍攝就是捕捉那種當下的方式。這部片的架構也與卡塔葉對我們產生的影響相呼應,那種將人們從時間中釋放出來的狀態,讓人們能專注在當刻,從「總是在任何時空中但偏偏不在當下」的傾向中釋放出來。我花了許多心力在經營那種感受經驗。

這關乎找尋人們在屬於他們的空間及環境中的樣貌,看見他們之間的關係,舉例來說:光與影的關係、恐懼和恐懼反面之間的交涉⋯⋯。恐懼使人麻木,那該如何面對自己的恐懼?這和生命之間的關係又是什麼?這些都是我思考許久的核心命題。

同時,我也希望這部片是開放的。舉例來說,男孩從迷霧中走出的開場,以及男孩試圖搭便車的結尾,他究竟是要留下、還是離開,我們無從得知。那些畫面都真實反映出你所能感知到的一種不確定性。衣索比亞現在正在經歷一場內戰,但即便在我拍攝這部片的那段期間,那種不確定性都是很明確的,你不知道之後實際會發生什麼事,但有一種暗潮洶湧的感覺。我並不想要給予這部電影一個完美的結局,拍攝這部作品,也代表對生命中所發生的一切保持開放的心態。

 

您花費了十年拍攝這部片,身為這部作品的導演、編劇、製作人及攝影,想請問您在過程中經歷最大的挑戰是什麼?最有所獲的,又是什麼?

這部片教導我許多,關於生命、耐心和自立。我當時決定勇往直前,但要能夠擁有隨心所欲的自由,同時意味你得全心全意投入,特別是資金方面,那十分地艱難。並且,你得面對不斷的來來回回、充滿各種懷疑和恐懼的躊躇時刻,但最終重要的仍舊是:什麼才是你最在乎的,遵循你的直覺。如果當時我沒有放手一搏,那絕對會是很大的遺憾。

我想特別一提,這部片能夠用奧羅莫語拍攝對我來說十分重要。奧羅莫語是我祖母的母語,但是我和父母在家並不會使用這個語言,這也和奧羅莫人經歷的迫害有關,從很早之前到1974(塞拉西皇帝皇帝統治時期),再到1991(德爾格軍事政權領袖被推翻),這個語言都是持續被禁的。從歷史觀點看,奧羅莫人是衣索比亞最大的原住民族,但他們遭受壓迫及被邊緣化。因此,將奧羅莫語放置在這部片十分核心的位置,對我而言深具意義。除了奧羅莫語之外,哈勒爾語也被包含在內,這兩種語言都是我從小熟悉的。在時間的催化下,片中所有的細節都有了更深遠的意義,這十年拍下來無疑是經歷脫胎換骨的轉變。

我之所以能拍攝完成這部片,都是回歸到與人們的日常相處。親近感是由信任而生,大多數人認識我的父親,自然而然地也認識我。因此回到我的出身地,也是尋找我的根源、我父母的根源。我年復一年回去,並非一次性的返家之旅。我家鄉的人是支持、啟發我拍攝這部片的原動力,是大家共同的努力造就了那種緊密感,使我真實地感到自在。拍攝過程充滿樂趣,特別是在工廠拍攝的時候,我們玩得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