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女人在日常實現的對抗
文/伍維婷(世新大學性別研究所副教授兼所長)
「戰無稍息:不安份的明日記憶」單元中五部紀錄片帶著我們看見國家暴力的殘忍與撕裂,但也看見女性的堅韌與勇敢。他們,是戰爭的受害者、是家屬、也是行動者。紀錄片記錄他們的悲傷,他們如何與痛苦鬥爭,然後,因為戰爭,其中有些人被迫重新形塑自己的認同,更多的人擺脫舊身份,長出新的力量與新的認同。五部電影,是個人故事,更是政治與社會歷史的行動。
從個人到集體,從大環境到每一個個體的家屋,我們不斷看見女性的復原力。《沉默見證:波赫戰爭中的她們》的鏡頭讓我非常震撼,導演讓如同法醫檔案一般的照片,與受害者的證詞,帶著觀眾走進國家暴力最沒有人性的機制。在波赫戰爭期間,塞爾維亞軍隊在福查建立了集中營,在其中犯下性暴力暴行。而後這些受害者女性勇敢作證,留下電影裡近乎「沉默」的證詞後,前南斯拉夫國際刑事庭才將相關性暴力列入戰爭罪刑。
鏡頭下,一位又一位的倖存者證詞,讓福查集中營婦女所經歷的獨特暴力和酷刑成為我們的集體記憶,超越了時間和空間。必須強調的是,因為性暴力的殘忍與污名,倖存者就連為自己的經歷作證,都會面對再度受創的可能。因此,電影以數字或字母識別婦女,讓這些無法言喻的創傷,得以被見證。有時畫面粗糙,而拒絕框架的影像語言難以捉摸,但我們一再感受到,親自作證的倖存者,改變自己被動受害的位置,在世界、國家與社會的協商與對抗中,成為一個個行動者。
《宛如愛情故事》記錄四年間黎巴嫩發生的動盪,包括一場中斷的革命、流行病、前所未有的金融危機和摧毀貝魯特一半的毀滅性爆炸,透過記錄三位代表黎巴嫩過去、現在,與未來的人——黎巴嫩內戰老兵喬治; 當選一晚的黎巴嫩議員,亦為女性主義詩人的珠瑪娜;以及突然成為2019年革命代言人的年輕人博拉喬——不斷叩問:當國家持續動盪,政府一再讓人民失望,當周圍一再崩壞的時候,人們如何繼續做夢?
我想,這也是導演對自己的提問。他在一次訪談中表示,英文片名「Diaries from Lebanon」代表這也是他自己的日記。同時,藉著討論2020年貝魯特港口爆炸事件對三位當事人的影響,導演在片中的口白也記錄了自己的政治觀和私人感情。
三位主角一再被國家的暴力擊倒,但他們一次次站起來,就像片名以及導演在訪談中說道:「我們在黎巴嫩的生活就像愛情故事一樣,這意味著我們始終必須相信下一個故事將是正確的。每次失望之後,我們都必須重新站起來,相信心中的直覺,以及改變的可能」,宛如愛情故事一般,相信能再次墜入愛河的信念解釋了許多人的困惑,為何大環境一再挫折其中的每一人,還是會有人持續為了政治與社會改革而努力?看過《宛如愛情故事》後,我覺得還有一個可能的答案:新的認同。就像導演問其中的角色,他是否還會繼續做政治工作時,他回答:「爆炸之前我不會,爆炸之後我會,我會繼續,我想為所有人復仇。」
如果說《宛如愛情故事》是個人與國家的情書,那麼兩部俄烏戰爭的紀錄片:《烽火下的愛與隔閡》以及《標籤的重量》,就是一個個人、家庭與國家漸行漸遠的過程。
斯維蘭娜・利欽斯卡在《烽火下的愛與隔閡》中探索他的家庭、四代烏克蘭女性,他們的民族身份是如何被莫斯科長期的帝國政策剝奪,以致於利欽斯卡的母輩中,新一代都比上一代更「俄羅斯化」,然而,俄羅斯對烏克蘭的入侵粉碎了他們身份認同中俄羅斯的部分,並迫使他們尋找另一個身份,而這個尋找之旅,更是記憶和家族歷史塑造的情感之旅。
《烽火下的愛與隔閡》以女性視角關注烏克蘭的社會政治問題,利欽斯卡探討蘇聯極權主義的俄羅斯化策略,如何影響到他的家庭關係,上一個世代如何傳遞族群認同給下一代。利欽斯卡問了母親一個問題:「你是誰?」我們看到,家庭與身份,在國家的暴力介入下,不是一個線性的關係。
《標籤的重量》記錄一個勇敢的女性、他的伴侶、律師,朋友們如何面對國家以龐大體制壓迫、噤聲人民。2022年3月30日,俄羅斯軍隊入侵烏克蘭一個月後,音樂家莎夏背著吉他,走進商店裡,在價格標籤上,貼上官方不曾告訴社會關於戰爭的資訊。其中一張紙寫道:「應徵入伍者正在被派往烏克蘭,我們用孩子們的生命來為這場戰爭付出代價」,另一張紙寫:「俄羅斯軍隊轟炸了一所藝術學校,大約400人躲在裡面。」
體制對於個人的無動於衷,同樣呈現在《1489》中。瓦爾達尼揚以手機記錄自己和父母如何面對弟弟失蹤一事,在國家將家屬轉來轉去的過程中,我們看見體制的漠然,而這一家人必須等待一年半才能得到結果。
本單元翻轉了過去多數關於戰爭主題中單一的女性面貌。在這些電影中,女性不再只是配角、不再只是受害人。記錄,記憶,傳播,形塑新的認同,找出解方,維持生活。在國家集體暴力下,女性重新定義自己與國家的關係,並且長出國家拿不走的力量與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