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座選片人的話
文/陳俊蓉(客座選片人)
今年收到女性影展的客座邀約,非常珍惜有這樣一方空間能與世界溝通,特別是在一個重視個別敘事經驗的平台上。我想起了自己人生中感到最邊緣的一段時間,也是我的孩子再幾年後即將進入的——青春期。青少年和兒童同樣經常因為缺乏權力或資源而受到壓迫,更因為青春正盛的樣貌或活力受到各種資本剝削,但對於青少年來說那些壓迫和剝削都不再懵懂,對於嘗試離開父母羽翼、長出自我模樣的他們,世界並不全然友善,意識清晰地生活在這樣的感受裡,他們是世界上最邊緣的人類族群。
在這樣被召喚回來的複雜感受裡,我意念模糊但直覺清楚地開始大量看起描述青春期的電影,最先攻入我心房的是兩部劇情片《失控十八歲》和《青春謊言之旅》。《失控十八歲》訴說了在德國的土耳其移民後代如何被逼退到社會邊緣、卻堅持忠於自己的故事;《青春謊言之旅》則透過帶我們看到一個高中女生的情慾表述,對父權規範建構起的社會造成多大的擾動。
與此同時,我重讀美國作家貝爾.胡克斯(bell hooks)對於邊緣性的相關論述,終於能將這些觀影中的激動梳理出脈絡。胡克斯在〈選擇邊緣作為激進開放的空間〉裡提到:「邊緣性不僅是被剝奪的所在……它也是激進可能性的所在……一個我們停留,甚至攀附的所在,因為它培養了我們抵抗的能力。它提供我們激進視角的可能性,而得以觀看和創造,想像另類的、新的世界。」
將邊緣性理解為抵抗並創新的位置,這是多麼重要的逆轉思考!這樣一種對抗性的世界觀,讓每個人的邊緣性都產生了意義,如同《女權性主義理論:從邊緣到中心》前言提及扭轉觀點的可能性,透過一種「大部分壓迫者不知道的觀看模式,在我們超脫貧窮與絕望的鬥爭裡,支持與幫助我們,鞏固了自我感與我們的凝聚力」。在《失控十八歲》和《青春謊言之旅》裡,有時極為憤怒、有時無比柔韌的他們,對人生作出了不同選擇,但都不願意妥協於世界強行規定他們接受的樣子。當各種價值不斷在分崩離析,這些銀幕上的形象,讓我們得以用嶄新的視角,重新想像一個我們真正希冀的世界。他們拒絕社會加諸在身的定義,而作為一種最好的抵抗方式,正是成為邊緣的、真實的自己。以珍視自身的邊緣性作為抵抗的專題核心概念,至此終於形成。
在《失控十八歲》裡,土耳其裔女孩不甘心只能接受移民後代工作,想活出跟上一輩不同的人生,卻在一場地鐵意外衝突裡,讓自己陷入了必須逃亡到伊斯坦堡的絕境。青春正盛、準備展翅,卻被推到社會邊緣,但他下定決心不接受社會為他安排的劇本,「對自己感到羞恥,比恐懼更糟糕」他對自己說。
在一個女孩成為女人的過程中,這整個社會到底可以有多少意見?來自波赫的《青春謊言之旅》,透過高中女孩一個脫口而出的性謊言所掀起的軒然大波,說明了一切。這不僅是關於一個青少女的故事,也是整個社會如何看待青少女的故事。故事中的少女意識到自己的情慾萌芽,做出了坦蕩的表白,周遭對他成長的內在轉折漠不關心,反倒是加以用嚴苛的批評及偏見來打壓。《青春謊言之旅》簡直是一面照妖鏡,照出潛藏在社會最深處的厭女意識。(其中不乏來自校園中的女性同儕!)
第三部影片是來自瑞典的《我們的青春天堂》,將三個小姊妹共度的一個家裡沒大人的暑假,巧妙地凝聚成一幅私密而狂放的女性成長群像,但非自願性親職和社會安全網的面向都不是這個故事的重點,敘事重點反而讓社工介入前的少女無政府狀態,成為他們成年前最後的珍貴童年堡壘記憶。青春期的脆弱無助與焦慮叛逆、不迎合誰的野性姿態、人和人之間沒有對應角色的自在想望,都在女孩專屬的成長儀式裡,被好好地釋放了。
本單元短片輯在最後補齊了這一幅「以成為自己作為抵抗」的拼圖。兩部短片來自創作力旺盛的伊朗紀錄片導演伊拉赫.埃斯梅利其劇情短片《舞影追光》,鏡頭聚焦一名在英國的15歲伊朗少女,娓娓訴說在保守家庭傳統觀念之下,他想要追逐韻律體操的夢想如何受到拉扯;《搬家行動守則》裡,埃斯梅利回到他最擅長的位置:本人直接進入鏡頭裡挑戰房間裡的大象!這次的大象是:在父老群聚的家庭聚會中,死都不佩戴上頭巾,到底會怎樣?
約旦短片《空手防衛》描繪有聽力障礙的空手道女孩奮力訓練,卻遭到教練性騷擾的故事,影片在重視孩童感受及兒權的製作環境下直面兒童性騷擾,透過細緻的聲音設計引領我們進入聽障女孩的世界,感受他的不安與勇氣。《比基尼大作戰》裡十歲的莉莉面臨穿不穿上比基尼的左右為難,莉莉一路表達他對身體自主權的想法,並在某種程度上反問了我們:什麼是性別平等?在與社會成規妥協及做自己之間,展現了令人拍案叫絕的小孩智慧。
七部片中的主角不約而同地呈現了某種不服從的姿態,儘管遭遇到對他們不利的情境,但都拒絕待在肇事者或受害者的二元角色裡,他們的所作所為並非完全沒有問題,但他們的矛盾掙扎、有稜有角、不輕易妥協的模樣,動人無比。我在電影的世界裡尋找著「再怎麼不容易都要成為自己」的青少年身影,想作為一種祝福,到頭來最先受到鼓舞的卻是我自己。送給世界的孩子們:以成為自己,作為抵抗世界的最佳形式,總有一天,也能以成為自己,作為擁抱世界的最佳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