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流亡到響亮故障:
性別就是變裝 (All Gender is Drag)
每每提到酷兒,我常就想到流亡、錯置。然則下一個命題:「何處安放?」
《KOKOMO:未至之城》是紀錄片導演D. 史密斯初次啼聲,近距離探入四名黑人跨性別女性在美國作為性工作者的生命故事。導演出生為黑人男性,向父親出櫃後被逐出家門,隨即展開她的人生流亡:先成為街頭藝人養活自己,後成為兩度入圍葛萊美獎的音樂製作人。在她進行性別重置手術回歸自我後,音樂圈不再發她工作,被迫展開人生第二度流亡。開拍前曾求助但無援,她終買下一台攝影機,不無龐克精神地,自己幹。
如果觀看電影,是觀者與被攝物的一場相逢,眼神確認與共感;那麼拍攝過程,想必也是導演/攝影師與被攝者的一種照面。片中的跨性別性工作者經歷多重活著「拉扯」:之於性別認同與原生身體、自我和原生家庭和黑人族群的張力、跨性別者和伴侶如何面對世間凝視、以至於「我」,和「真正的女人」間的距離。作為性工作者,亦要承受職業傷害,或失去愛人能力。承接黑人受壓歷史,作為社會二等公民的她們更要思考如何跟過去和解,重新訴說自己的故事。
認清自己那一刻,就是流亡的開始。不僅是精神追求,更是肉體革命,和血淋淋的存活遊戲。
《LESVOS:我們的家》呈現了「家」的另一種面向。萊斯沃斯是南韓女同志酒吧第二代,以被譽為女同志起源,女詩人莎芙和眾多情人居住的希臘島嶼命名。紀錄片梳爬了首爾歷史上幾個重要的酷兒場所,部分因COVID-19在財困和政策刁難下掙扎求存。
線上社群對全球酷兒而言如同一座座虛擬島嶼,讓人以帳戶和符碼尋找同類。與此同時,LGBTQ+友善的實體空間更是難能可貴,見證跨世代相遇:年青顧客每次拜訪送上鮮花致敬;高中生邊角色扮演邊交友,快樂不須酒精;舞室酷兒因有同伴,終勇敢面對鏡中的自己;獨怪怪不如眾怪怪,ta們以眼神、氣味和服裝確認了世上另一個怪咖。LGBTQ+實體空間從不僅是求偶場所,更是容身之所,以及身心安頓下,與他人連結的地方。
酷兒片單不少人物共有離鄉別井的生命線。也許酷兒的「根」感不一樣,不盡然鄉愁,更多時候,是畏鄉。
《成為家人的我們》講述亞加在母親離逝後,開始照顧她的年輕弟弟,申請成為他的合法監護人。亞加女友瑪雅早已離鄉在德國工作,為陪伴伴侶她面臨返鄉考驗:要否回去相對保守、天主教教條式反同的波蘭?「原鄉」從不只是出生地,更代表原生家庭、鄰舍目光、以至「我」過去的身體感。如舊日的自己已遭今日的我摒棄,回家即代表,和所有舊日的一場對峙。申請監護人的路上,亦揭露性向與私生活如何受限於社會規範與公共審判。
電影中那場畢業儀式的舞蹈情節,嚴謹舞步如同性別規範:一男一女。制服要穿。男要陽剛。大節奏要跟。走失你就丟臉。也許我們該感謝,變裝皇后們為世界帶來了一場場戲劇性視覺化的變裝教育。但你以為異性戀社會就沒有扮裝嗎?「你好好化妝、穿好衣服,就會找到好工作。」這不只是電影,也是日常對白。如是者,所有性別都是變裝。所有性別皆是扮演。
《赤耳殺機》講述三名女人在虛構城市的互為交纏。漫畫家日夜創作,其印刷廠卻被縱火徒女同志一夜燒毀。一場復仇故事就此展開。縱火徒常在女同俱樂部表演,穿上木製假屌,舞台搖曳,卻被老闆嫌她:實在太怪。難道同為酷兒,就必然相親相愛?沒內部歧視?在此未來科幻、龐客美學、挑釁玩味的電影中,依然流露社群不和諧的疼痛與孤單。我們應當理解:錯置中仍有錯置,但擁抱分歧和破裂,或能孕育出更活躍的分支。
前述幾部電影或為我們帶來酷兒當代的紀實況味,《赤耳殺機》打開的是酷兒自成一派的世界觀與美學。各種燃燒。各種液態。防火膠質。塑製手套。番紅假血直接用噴的,通通給我來一點。低保真。音畫不同步的聲效。種種磨擦。耳道觸碰。無可否認,《赤耳殺機》和以下《UKI》俱為相當感官性的電影,入場,體驗就對了。
《UKI》是鄭淑麗科幻賽博克長片《I.K.U.》的續集。故障仿生機器人玲子於科技廢料場醒來,試圖重新拼貼回自己的身體。誰和誰用手操弄那台粉紅電子噪音機。誰和誰握手作為體液/濕數據交易。手的感官性之於磨擦、流汗、閃閃發光。此處和哪處又一陣呻吟。「我渴望與你接觸,純粹是種數據交換。」貫穿電路噪音插入與進出,電光火石,它那麼像性。鏡頭不時丟給你一張張名畫構圖與遊戲景觀,讓人來回經歷時空既視感。《UKI》的互文性如同巨大網路,不止於視覺美學,對白冷不防給出一句馬素・麥克魯漢名言:「媒體即按摩」(The Medium is the Massage)。電影設於2060年,實際指涉最逼切的人類世經驗:全球疫情與隔離、人體基因改造、電子廢料、大數據買賣、跨性別如廁難題、甚至香港反送中運動。當基因改造到極致,人皆雌雄同體。
故障人形機器人自體重新編碼,成為UKI病毒席捲全城。這似乎回應著其中一名跨性別者在《Kokomo:未至之城》發出的重要訊息:「我們就是他媽的故障,甚至要壞得響亮。」像台福特野馬或寶時捷一樣壞掉,仍要擲地有聲。這就是我們,從流亡到響亮故障。
“Are you warm where you are? Are you you where you are?”(你在那邊溫暖嗎?你在那邊是你自己嗎?),詩人王鷗行這句話,我一直想著。
王和平 Peace WONG
此生原鄉香港1991。著有短篇小說集《色情白噪音 that’s the hormones speaking》,即將出版首部詩集《過動公寓 it’s the caffeine dancing》。曾入圍台北國際書展大獎、Openbook年度好書獎、榮獲後山文學年度新人獎、周夢蝶詩獎。另獨立發行概念專輯《路人崇拜 about a stalker》。希望逗樂一些人、局部調戲你,興奮。
A writer, sound artist, and poet born and raised in Hong Kong, WONG is currently creating and reinventing herself in Taiwan. She made her debut as a writer with a collection of short stories titled “Pornographic White-noise: that's the hormones speaking” in 2021. This collection earned her the Houshan Literature Annual New Writer Award in Taiwan and was shortlisted for the TIBE Book Prizes for Fiction and the Annual OpenBook Award. She is also the mother of concept album about a stalker. In late 2023, Peace will be gayly publishing her first poetry collection ADHD Poetry: it’s the caffeine danc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