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事皆與性有關，除了性本身，它關於權力
文／康庭瑜（國立政治大學傳播學院副教授）
性的故事，似乎總是雙面刃──特別是女人的性。它可以是關於女人自身的愉快與慾求，也常常關於女人受到的暴力與宰制。社會運動和學術作品談論女人的性，常能看到這兩面的發展。一方面，性積極女性主義陣營，聚焦於女性從性當中得到的愉悅與主動性。另一方面，基進女性主義陣營，則時常著眼於女性在性當中，受到的宰制與暴力。
而這兩種故事很可能從來不是二元對立、有此無彼的。它們常常交織在一起，在同一個人生劇本裡面，共構女性的經驗。或者有時，兩者其實是一體的兩面，交互辯證。
本單元有七個故事，它們呈現了性與慾望在女人人生之中，這種雙面而複雜的角色──性是壓迫，也是愉悅、力量和同盟。
《春日來臨之際》座落在哥倫比亞的麥德林，描述一位在商場擔任警衛的單親媽媽，在城市日常生活中，探索自己的情慾和身體，並與一位公車司機發展出一段性與親密的關係。片中許多情慾場景裡，導演以一些影像細節，挑戰女性性感身體的視覺傳統。觀眾可以見到女人的身體如何可能是情慾與性的，但又不全然是迎合霸權式男性凝視的。在此同時，這個故事也沒有完全美化女性的自主情慾冒險。它所可能遭遇的失落和壓迫，也被寫入女性的日常之中。
《青春謊言之旅》更尖銳地描繪了女性主動享受情慾的雙面刃特性。場景來到波士尼亞青少女世代，女主角伊嫚和心儀的男性享受了一段親密互動，此事卻引來全校傳送他性生活和懷孕的流言。本片詳實地描繪了性對女性來說如何可以是享受、愉快且自願的，但同一時間，社會對於女生的性所為的管訓，對他來說也可以是毀滅性的。特別是在巴爾幹半島，逐漸西方化的文化，已開始催生一群相信平權和性自主的女生，然而保守價值對性的拘謹以宗教之名而行，仍然大有影響力。
《納米比亞沙漠直播中》座落在日本都會。若從性的視角觀看女主角卡娜的故事，看到的是一個女性奔離日本社會正典陰柔氣質的軌道。她的情慾和身體實踐溢出中產女性常規──擁抱兩個愛人、付費購買男性陪侍、回擊騷擾她的男性、抽菸穿環、大街上嘔吐、對男友使用肢體暴力。然而，跟著故事走，會接著探問：女人不甩性和身體的規範，然後呢？人生就能自由了嗎？幸福了嗎？或者就有意義了嗎？
的確，有的時候，性為女性帶來傷害，然而，在尋求性的正義途中，所結盟的姐妹情誼，有時也是一種撫平傷痕的力量與溫暖。兩部紀錄片《她們的正義之聲》和《逆風回擊》記錄下女性遭受性暴力之後，尋求正義的過程。
《她們的正義之聲》座落於美國德州奧斯汀，儘管作為德州最傾向進步派的城市，有一群女性在遭受性暴力後向檢警尋求正義，最後都收到不予起訴的決定。他們決定發起集體訴訟控告檢警。《逆風回擊》則記錄了希臘#MeToo運動的開端。奧運金牌帆船選手索菲亞・貝卡德羅控訴希臘帆船協會的權威成員性侵他，而這啟發了另一位選手阿瑪莉亞・普羅貝倫吉奧控訴體育界教練在自己未成年時的性侵。這兩部紀錄片，暴露了性暴力案件在尋求正義和司法判決過程中，時常遇見的迷思，而正是這些迷思阻礙了司法決定。它們也描繪了這漫長的正義之路儘管艱辛，女性仍在過程中協作，成為彼此助力，並發展出溫暖情誼。
以上的兩部紀錄片似乎說明，為性暴力事件尋求正義的途中，女性可以同盟。然而，他們總是可以同盟嗎？女性情誼在打擊性暴力的正義之路中，還可能扮演什麼角色？
相較於《她們的正義之聲》與《逆風回擊》當中的女性互助，《#婊子宣言》中的姐妹情誼，則更強調了性暴力案件中，社會背景的交織性造成的影響──同為女性，不同的族裔和階級等背景，可能影響他們面對性暴力時的資源和決定，有時甚至讓女性們彼此矛盾。本片中三位青少女，儘管來自不一樣的移民、種族和階級背景，自小就是彼此最親密的好朋友。當其中一名女性遭受性騷擾，好友試著在社群平台上揭發加害者時，不同背景的三人，所需要的資源和所能做的決定，卻不太一樣。經歷過這些女性內部的撕裂，女性情誼在男性傷害的世界中，是否還可能和解，再次成為彼此的溫暖？
本單元聚焦年輕女性的電影——《青春謊言之旅》、《逆風回擊》和《#婊子宣言》，鮮活地描繪了數位媒體時代的性文化。今日的女性，從與慾望對象的互動、父母和朋友社群對性行為的規制，到性暴力發生後的尋求正義，都在各式數位媒體中發生。這幾部片精確地掌握了當這些活動在數位媒體上發生會遭遇的現象：後真相、數位世界裡性的雙重標準等當代數位景觀。
而和這些描繪近年數位媒體文化的影片相比，本單元另一部選片的背景，顯得十分不一樣。《非美好情節》，是1976年的作品。它也是美國導演瑪莎．柯莉姬的第一部作品。就像許多人的第一部作品是與自己人生的創傷展開對話，這部作品是導演將自身的性侵經歷拍攝出來。本片是一部後設電影，採用半紀錄片和半虛構的形式，讓演員演出導演遭遇性侵的情境，同時記錄下拍攝過程和演員反思。這個實驗形式，讓觀眾看到男、女演員各自在表演過程中，再思考性侵的動機、性暴力的責任分配等關於強暴的迷思。
總體來說，這七部作品中，關於女人的性，甜蜜有時，苦痛有時，能動有時，受迫有時。
女性影展第31屆的主題，我們談空隙。在這七部作品的選輯中，性讓女人在多重愉悅和複數痛苦之間，反覆拉扯。透過這些作品，希望能拉扯出一塊空隙，讓性積極女性主義的關鍵字——「自主愉悅」和基進女性主義的關鍵字——「壓迫傷害」，能在這空隙之中，盡情對話共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