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Assemble!集體即力量】文字記錄
主持人:陳慧穎
主講人:林木材、黃惠偵
文字記錄:陳儀蓁
慧穎:
首先介紹今天的講者,林木材是TIDF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的策展人。再來是黃惠偵導演,是獨立電影工作者,也是台北市紀錄片工會的前秘書長。
我們今年為了台灣國際女性影展30週年特別策劃這個單元,我先稍微解釋一下為什麼會有《編織焦點》這個單元。曾經看過女性影展的人都會知道,我們每一年都會有焦點影人,今年比較特別,為了30週年去思考說有沒有一個方式去回應女性影展本身的歷史。這個單元跟1993年女性影展剛成立的時候,一個比較集體、一起共做的樣貌呼應。藝術家、學者,或是倡議者,不同背景的人集結起來,然後創辦這個女性影展,當時其實是叫女性影像藝術展,就是回應這樣子的「集體」概念,把單一的焦點影人,用另外一種形式《編織焦點》來呈現。在這個單元裡面,我們選入了一些女性主義相關的影像實踐,它也可以用集體工作的形式來呈現,所以其實這個單元會成立跟影展本身的出現,有一些可以呼應的地方。
這裡面我們選了南韓的海都電影社、印度的育甘塔電影集社、來自英國的桑科法電影與錄像集社,還有墨西哥的女性影像協作社。這些來自四個國家的影像集社的作品,有一個很大的共通點,就是他們都是近年來才被陸續的修復,或者是掃描、數位化,我覺得這個傾向還蠻特別的。等一下我們也會聊到,其實有一些集社跟影展也有一些關係。
在進入正題之前,先請兩位簡單分享一下作為一個觀影者,看到這個片單的大致感想。
惠偵:
先謝謝大家今天晚上來到這裡。我自己在看這個系列的作品的時候,一直想到自己有一個很奇怪的看片的淚點,每次只要看到那種有一群人集體在做一件事情,最後獲得了成功的時候,我就會哭。我覺得這個講出來有點丟臉,因為你明明知道那個東西如何去營造出來的,可是對我來說那個東西很迷人,因為你要讓一群人齊心協力去做一件事情真的不是那麼容易。
我年輕的時候在幾個工會還有NGO工作過,在工會工作,表面上我們的工作內容就是處理一些行政會務、處理工人要加入工會的一些事情,但實際上工會的存在,他最大的目的,應該是要協助這些工人去意識到自己作為一個勞動者,他應該要怎麼樣去保護他自己的權利。我在看這系列的作品的時候,會覺得有一些東西好像有一點像。我不會覺得他們是要代言女性的處境,他們應該是企圖透過他們的作品,讓社會大眾認識這些女性,如果只有女性站出來的話,事情也很難推廣。他們是想要透過作品,讓大家知道這樣子的情況、這樣子的處境跟存在,其實是應該要被改變的,然後這個改變不是只靠這些人站出來,你如果哪一天看到他們的作品,就應該要加入他們,然後讓那個改變的發生是大家一起去完成它。
木材:
大家好,剛剛惠偵講到工會,其實我們之前曾經算是一個共事的關係,我之前是紀錄片工會的常務理事,然後在我的任內,惠偵就是工會的秘書長,惠偵在進入紀錄片工會之前,她在台灣國際勞工協會也有工作過,所以她其實算是工人運動的一個參與者。那我算是一個會務的管理者或經營者吧,我們在那個時候共事,其實就有思考到團體作為一個集體的時候,能發揮什麼樣的力量,這個力量當然不是只有拍電影, 工會當時候也有參與像太陽花運動等等,或者是當發生一些勞權糾紛的時候,工會都會跳出來,所以我覺得集體的力量確實蠻重要的。
我覺得女影過去從女性這個視角,挖掘了很多在整個電影史裡面常被忽略掉的。或是說通常也有一種狀況是,這個女導演或女創作者,她總是在過時之後才被重新肯定。然後我覺得這個單元的概念很有趣,它有一個副標 :「全球女性主義影像集社的現下共時」,那個共時性其實就是說,因為他們其實在70、80年代常被忽略掉,可是像剛剛慧穎剛剛講的,在近年的各大影展裡,其實開始有一個新的視角,重新去肯定她們、挖掘她們。
慧穎:
好感人,我的確有很深刻的感覺,這個單元之所以能夠成立,真的是因為有很多的團體或是影展致力於修復,或者是讓它們能夠重新被認識。我在做這個單元的時候海撈了非常多影像集社,發現一個很現實的狀況,很多的影像集社可能因為後續的保存不當,或者是沒有很多的接力工作進行,影片就比較難以被放映,或者是比較難以取得,這是在做這個單元之後非常切身的經驗。
我們會請兩位分別的介紹這四個影像集社,然後我想要先稍微說明,雖然我們就是把這四個影像集社作為一個現下共時的狀態,但其實我覺得很有趣的一點是,大家在認識一個影像集社的時候,會發現他們即便是強調所謂的集體,但其實每一個集社對於集體的想像,或者是說他們的實踐方式,都非常不一樣,包含分工模式,或是他們對於女性主義的想像,其實都有些不一樣,這個不一樣的狀態,甚至存在於他們各自的集社裡面,可以看到這樣子的就是意識形象。所以我覺得透過這樣子的一個單元,大家也可以去思考說,他們各自對於集體的一個想像,或是他們各自對於性別的想像又是什麼,那我們請林木材先來介紹育甘塔影像集社跟Sankofa。
木材:
大家可以去Google,或是買這個女影的特刊,裡面有一篇很棒的作文,完整版也有在放映週報刊登。我讀了那個文章之後,發現其實它背後有非常多歷史背景,Sankofa是1983年成立的,當時有四個在藝術學院念書的學生,大部分的是有非洲裔或牙買加裔、斯里蘭卡背景的人,他們組成了一個團體。這個Sankofa的意思就是說,希望去奪回影像的詮釋權。這種概念其實在很多少數族群,或者是不同電影類別的概念都會出現,譬如說,我們以前常說什麼第一電影、第二電影、第三電影。第一電影就是好萊塢,第二電影就是相對好萊塢比較大型的歐洲電影,然後第三電影通常就是泛稱第三世界國家的電影。第三電影的概念其實就有點像是奪權,意思是我其實可以用我原來的條件去製作我想製作的電影,我不需要去模仿第一或第二電影。後來還有發展成第四電影,就是原住民電影,這是一個紐西蘭的導演講的。
我們可以先看Sankofa的第一個短片,Sankofa裡面有一個很重要的藝術家,現在非常非常的有名,叫做Isaac Julien,他早期也有拍劇情長片,可是現在轉身為一個藝術家之後,主要參加了一些大型的展覽,也有個展,他是現在當代藝術圈的當紅炸子雞。
影片連結:https://www.isaacjulien.com/projects/who-killed-colin-roach/
我介紹一下這部片,這部片叫做Who Killed Colin Roach?,是在講說在80年代初期的時候,有一個黑人莫名其妙就在一個警察局前面死掉了。這個事情其實在美國社會、英國社會還是層出不窮啊,之前不是有黑人事件嘛。
這個片算是這個集社的第一個短片,剛剛看到有一個黑人在鏡頭前,他在敘述說,在英國有好幾個案例就是黑人莫名其妙就被歧視,然後他們就被警察抓去,發生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再配上這個在英國街頭抗議的影像。其實去看他的影像和音樂,有一點像是90年代的這種FUNK,或者是MV式的影像拼貼。
我們可以去看這次女影播的《熾狂追憶》,是1986年完成的,這個片更去回應當時所謂的第二波女性主義,是在70年代後期開始出現的,還有反殖民這件事情。他是跟他的一位同學一起拍的,這個背景是說這個合作的同學是個女性主義的倡議者,這個片就結合了女性、性別的角度跟種族的角度。
其實就是它利用檔案影像、抗爭的畫面在講述事實,這些人為什麼要抗爭,其實跟他理想的、跟他家庭內部的矛盾都不一樣,他在現實遇到一個更大的問題,就是這些黑人、這些女性,在社會上是完全被歧視的。他用這種很跳tone或者是跳線的手法,把這三個空間串聯在一起。我看的時候覺得這個人後來變成藝術家好像不是沒有道理,他早期其實是在做一個藝術創作上的實踐,反而跟第一部片有點不一樣,第一部片的控訴性很強。所以我覺得這個是這部片裡面一個蠻大的賣點,他用共時性把這些空間跟這些對話全部串在一起,讓你看到說其實現實跟理想的差距蠻大的。
剛剛慧穎有說這幾個集社的影片都是近年才被修復的,像這個影片是被英國的電影中心BFI來修復,修復完之後在倫敦影展首映,這個80年代的作品也是因為被修復之後,現代人用一個當代的眼光重新看到,這裡面其實有很珍貴的價值,那現在也到台灣來放,我覺得是還蠻值得。
慧穎:
我覺得這部片對我來講也是一個怪片,但是他怪得還蠻迷人。你一開始會覺得非常無厘頭,但是後來越聽越覺得,碰觸到很多他們怎麼樣去回應自己對於性別上面的詮釋,還有權力上面的詮釋等等,我覺得是一個很有趣的處理方式 。
木材:
他們的對話到後面就會越來越尖銳,然後譬如說有一句對白是說:電視上看見黑人,就覺得他要代表自己的種族,好像黑人就沒有犯錯的空間。然後片子的女主角,在裡頭說她要拍一部實驗電影,這個實驗電影的畫面,其實就是那些抗爭的檔案影像畫面,如果你很癡迷電影的話,這也是一個電影背後的潛文本,可以去看看。我覺得這個集社在這四個裡面,比較接近一個藝術的實踐,這些人藉由他們不同的種族,還有不同的背景,用影像去發言、用影像去做嘗試,然後把這些他們在英國社會裡看到的問題反射出來,用一種比較藝術的方式。
慧穎:
的確桑科法跟其他集社都相當不一樣,無論是創作手法,或者是這個集社之所以能夠出現的一個原因,當時某種程度可以說是大家不斷的去鼓吹,想要有一個集社這樣子的概念出現,所以是比較有意識的去成立這些集社。這樣的情況,其實跟其他的電影集社都有一點點不太一樣,比方說像是印度還有墨西哥,都是跟當時候的社會運動更有關係,海都又是另外一個狀態。等下先來聊一下育甘塔電影集社。
木材:
我來介紹一下這個育甘塔電影集社,我也是先去查說育甘塔到底是什麼意思,在印度語的裡面是改變新時代Change to new era的意思,這個集社存在時間比較短,我是指拍電影的時間,就是1980到1983。有一個前提的背景是1970年代後期,印度發生了一個政變,當時候發布了一個叫緊急命令,有點像台灣的類似戒嚴,這個緊急命令到後面除了政治上的緊箍之外,也進行了一個要求女性節育的命令,其實滿不人道、非常的不合理,可是女性就必須要去配合這樣子的法令,很多女性就苦不堪言。所以我覺得育甘塔他在80年代成立,其實有一個背景是,當年大量的女性是被歧視的,或者被視為二等公民,印度還有種性制度,一切攪在一起就變得非常非常複雜。
我今天早上跟一個中國導演聊天,我們就在講說中國現在言論審查越來越嚴重,過去他們常常可以到工廠去拍攝工人工作的情況,或者是說有一些人有工傷、塵肺病,還是可以拍攝。他突然就話鋒一轉講說,其實你拍男性的勞工是可以的,可是你拍女性的勞工就很困難了,我有點不太理解他的意思,就問他說為什麼拍女性勞工很困難,然後他就說因為在一般的社會裡女性比較次等,在那種男性霸權的社會,所以女性她吃的苦、受到的剝削可能比男性還高達十倍以上。
那我就想說今天我們要講這個育甘塔他其實是類似的情況,這次女影選擇了四部作品,第一部是《家事革命》,1981年的短片,現在看起來其實蠻單純的,內容就是說這些女性,好像被當成生育的工具,讓他嫁人之後就只能在家裡,處理家事、生小孩,印度又有一個非常不平等的性別狀態是說,如果這個女生他生了一個女生,那不只媽媽會被歧視,這個小孩也會。就像台灣以前一樣,覺得生男生是最好的,這部片在講這種女性在家庭裡,遭遇到不平等的狀態。
第二部片按照年份來說是《煙草燎原》,我覺得這個影片是一個非常有規模的製作,他可能有三四個製作的人,導演、攝影一起到煙草工廠去挑選女工,跟女工一起工作、跟女工一起討論到底要拍什麼。就像這個劇照,資料上是說動員了寫三千位以上的女性勞工,排演他們要抗爭的時候是一個什麼樣的現場,我覺得一看就會滿震撼的,80年代這些女性就這麼有自覺。其實裡面有一些男性加入去倡議,讓他們用一種很激情的方式去講說他們受到很多不公平的待遇。裡面有一些排演或者是虛構的場面,所以我覺得在美學上來看,也是還蠻創新,不是只有單純的記錄,有很多類似場面調度,溝通說等一下要怎麼講話、怎麼重現當時的情況,攝影也非常的好。
第三部叫做《蘇迪莎》。育甘塔成立的時候,應該不是只有focus在女權運動上,也很關心勞工運動,還有環境運動。這部片是以蘇迪莎作為一個女性的肖像,她是印度早期環境運動、抱樹運動。在影片裡面有一段,是關於政府不讓他們拍攝,所以只能怎麼樣怎麼樣,在影片裡去透露出這些影片面臨到的一些現實。這是他們的片裡面第一個彩色的影片,資料顯示印度早期要拍片,資源也是被政府所控管,他們當年跟某些東歐的社會國家非常好,從這些東歐國家進口一種特殊品牌的膠卷,用這個膠卷去拍攝 ,所以在技術上,我覺得也是蠻特別的一個集社。
第四部叫做《非生之罪》,這個片是1990年拍的,不在育甘塔1980到1983這個期間,是後來有一個主要成員再回去拍的,這部片講的是一個很恐怖的狀態,就是女性被迫節育,他們節育的政策其實跟美國的某些政治經濟的勾結很有關係。我們知道,基本上美國在早期都把東亞、南亞或東南亞視為第三世界國家,台灣也是。他們會向這個第三世界國家大量的輸出他們可能未完成的實驗品、藥品,或是他們的一些政策。
在這個片子裡,他們要實行的是節育政策,應該不能講節育政策,就是讓你不能生小孩、盡量減少你生小孩的情況,所以他們就發明了一種藥品,我忘記叫什麼名字,它是一種侵入性的避孕器。這個影片裡的女生,在講說他們是如何被迫接受這個侵入性的避孕器,他們可能到手術房去,隔天整個昏迷,或是完全虛脫、沒有辦法動,在講這種身體的慘痛經驗,我看這片子非常的震撼。
我最後再講一些關於collective的觀察,你可以叫它是collective,就是集體的,你也可以叫它俱樂部、社團,也有人叫合作社或是公社,或是group或是team,它主要的意思就是這是集眾人智慧一起完成的作品,或者是說有時候我當導演、有時候你當導演,那我就去當攝影或是剪輯,不會去區分誰是誰。甚至在某些政治高壓的社會,這種集體創作它常常也會是匿名的。舉例來講,前幾年香港發生社會抗爭,很多人去拍片,當片子完成之後去放映,為了避免受到監控,他就會化名,或者是一個匿名的創作。那以香港來說,《理大圍城》用的名字叫做「香港紀錄片工作者」。像台灣有綠色小組,像日本或是其他國家有非常非常多,可以想像說這種集體在某個政治高壓的環境下,其實也是一種不得不的做法。
這些作法非常多樣,包含了工作崗位的交換,還有一種是它會去蒐集你拍完的素材,再重新剪輯,就是我把我拍到的貢獻出來,變成一個共享的狀態,所以它有點像是合作社會或是公社,那這個都是創作很重要的精神。一開始我們有講到工作坊,其實有很多人就是帶著一種在地培力的概念,譬如說去教工人拍電影、去教阿公阿嬤拍電影,或是做一個什麼藝術創作,都是類似的概念,只是說這個概念在台灣我覺得是有點分散,或是比較沒有人好好地去整理它。
最後再放一個東西給大家看,就是我剛剛講的《非生之罪》,90年代有一個侵入式的避孕器,我後來去查了一下,在90年代,那個避孕器應該已經進入第二代了,避孕器2.0。我就發現說台灣其實也有,大概是在70年代後期,所以我就放一個片段給大家看,給大家看這個片段,不是要去討論那個避孕器,而是說這個避孕器它背後其實代表著一個很恐怖的、男性的,或者是雄性的意識型態。
桑科法跟育甘塔的成員裡面其實都有男性,這個我也是比較驚訝一點,我以為是純女性,可是其實很多男性也有加入這些工作,然後也有去拍片、去倡議。育甘塔大概拍了幾部片之後就不拍了,有的文章是說他解散,但是其實是轉型成一個NGO,專門在推動各式各樣的議題,不一定是用電影,可能有演講、工作坊的各種形式,他還是用別的方式存活下去。
慧穎:
謝謝木材從育甘塔延伸到台灣的景況,育甘塔是一個還蠻特別的狀態,裡面主要是以所謂紀錄片的形式呈現,但其實除了紀錄之外,有很多都是重演。重演的形式,才是真正讓我非常佩服的地方,你想像要怎麼樣去動員三千多個菸廠的女工一起來,而且很多的畫面其實是女工去指定要拍攝的,等於是說他們其實是有很多跟被攝者互相的討論。然後我覺得育甘塔很重要的一點也是,剛剛木材有提到說,會把膠卷放在各種交通工具上面運到各處,然後會有不同語言的版本去流傳,這個其實都是強調說,他們想要透過影像拍攝的方式去傳達他們的理念,等於是比較偏向用影像來做運動的那種感覺。
其實除了紀錄片之外,也有一部片是叫《純屬虛構?》,比較特別的是用劇情片的方式,因為覺得有些東西沒有辦法透過紀錄去呈現,這部片是拍攝家中夫妻之間的相處狀態。《非生之罪》對我來講是一個驚悚片,非常非常驚悚。可以了解到什麼樣的國家政策,所謂的避孕或者是絕育其實某種程度上是要去毀滅貧困,或者是社會階級比較低的人口。
惠偵:
海都電影社,是由一群梨花女子大學的學生組成,這些學生都不是學電影的,他們就是由各種不同的科系的學生組成,今年這個單元裡頭主要放的都是韓玉熙導演的作品。我不知道大家對梨花女子大學有什麼印象,我有個很奇怪的印象,就是Youtuber都會去介紹,都會跟你說什麼時間來會看到梨花女子大學的學生紛紛走出來,然後她們都很會打扮,周邊有什麼好吃的食物,所以我就想說原來當代對梨花女子大學的印象是這樣。事實上,梨花女子大學很特別,是韓國的第一所女子高等學院,他們從很早就已經有非常強烈的抗爭DNA,1960年代的時候,這些女學生就會去抗議朴正熙的獨裁政權,他們有發起過一個絕食抗議的運動,就是這些女學絕食了將近上百個小時。甚至到後來1980年代光州事件,當時有很多大學生都有去聲援抗議政權,當時這些大學生,他們開會的地點就在梨花女子大學,那個時候政府在五一八前一天去學校,把這些大學生的代表全部都抓走。
這個電影社的成員們,他們也都是用膠卷拍攝,剛開始成立的時候,也是打游擊的在播映他們的作品,在百貨公司的頂樓放他們的作品。據說當時觀眾看了之後,反應很兩極,有的人可能會支持、捐錢給他們。有的人就可能當場就把海報、文宣品撕破。因為他們的作品實驗性很強,他不是可以親近觀眾或是容易閱讀消化的,尤其是我們自己在看的時候,會覺得說你可能真的要對韓國的社會脈絡有一定程度的認識,才比較有辦法閱讀他到底在傳達什麼訊息。
昨天女影有貼了一篇放映週報的文章,裡頭有一段話我覺得印象很深刻,他們成立的時候有發一篇聲明,這篇聲明講說韓國的電影圈是沒有女人的、沒有女性的,那句話的意思不是說沒有女性的從業人員,或是不拍女性的故事,而是女性在電影圈裡頭是沒有發展空間的。我聽了很有感受,因為這件事情並不是只有韓國在發生,電影是一個很雄性的行業,可能不只電影圈,我覺得很多行業也會有這樣子的情況。我記得應該是三四年前,全球的女影都會在柏林影展的期間開會,我記得應該是2019去的時候,全球女影協會才跟柏林簽了一個50/50的協議,起碼從影展開始做起,希望可以在影展有多一點女性的創作者,多一點女性的題材。就覺得原來海都他們從那麼早就已經在做這件事情。
再來是我自己在看這個單元的時候,腦袋一直會有一句話跑出來,我們都聽過說,電影是一個大眾的藝術。可是你看他們作品的時候,就會覺得電影也可以是一個小眾的藝術,那個小眾不是說只為了給一小群人看,只有一小群人看得懂、會有感受,而是說這個小眾要去挑戰那個所謂的理所當然的大眾,為什麼我們不可以是這個樣子,一定要是很符合大眾期待的樣貌,我覺得他們的作品都有這樣子的特色。
我們就講一下這幾部作品。第一部《三伏犬》應該裡面算是滿溫和的,形式很特別,就是一個黑白的短片,用一些簡單的物件:雨傘、足球、麻繩、鞋子,這些簡單的物件,去做成一個像停格動畫的影片,我自己看的時候就覺得說這些看起來很平凡的物件跟影像,背後的隱喻其實是有點驚悚的。我覺得他的作品常常會讓人看起來覺得就這樣子而已,但是細思極恐。
大家要看懂這部片,可能要對韓國的民俗有一個認識。我們在台灣夏天是去做三伏貼,就是給你做艾草灸。在韓國也有像三伏貼這樣的傳統,他們要吃一些養生的食物,比如說吃鰻魚,日本也有這樣的習俗,然後要喝那個蔘雞湯補腎。另外還有一個就是要吃狗肉,據說在中醫的論述裡頭是覺得它可以補腎、壯陽,所以很多男性就喜歡在三伏天的時候吃狗肉。《三伏犬》其實就是在三伏天要吃狗肉,如果你知道了這個他們所謂的民俗,然後你去看這個影片,就會比較能夠看隱喻在裡頭。其實吃狗肉這件事情國際上一直都在抗議, 一直到可能前兩年都還有。而且我有個很有趣的觀察是每次出來抗議吃狗肉的都是女性,我就在想說那是不是因為吃狗肉很多都是男性,然後就有一個這樣的對比。
下一部《窟窿》其實是同一個年份完成,就是1974年。我覺得在這部作品裡頭,我們可以看出導演他對於現代化的某一種焦慮或關注吧。影片形式其實也不算複雜,前面有一男一女好像處在一個廢墟裡頭,他們互動看起來很像行為藝術,也沒有什麼對話,感覺好像很原始,這個男性可能想要去追逐這個女體。這個片長很短,只有8分鐘不到,還在彼此追逐的情況下,突然這個男生就搖身一變,就已經到了一個很現代化的都市,穿著打扮都很得體,原本他們在這個廢墟裡頭要嘛沒衣服,要嘛就是穿得身體都是裸露的,然後他在都市裡頭突然就變得很人模人樣,跟大家在都市裡頭生活,在這個都市裡頭,導演他其實去捕捉了很多這個城市好像有很多限制你的感覺。
下一部是《2分40秒》,我覺得他在這部作品裡面對於現代化的思考講述了更多,這個片子的形式也是一樣很簡單,他去拍一些常民的生活,可能有人在做那種傳統工藝品,或者是傳統生活,可能醃醬菜之類的東西,然後後半段就開始呈現一些都市在建造、鐵道在建造,然後突然間好多的高樓、好多的房子、好多的車子,然後人們生活的畫面變成在打網球,整個突然發展成現代化的樣貌,然後你會覺得他整個六七零年代的經歷好像濃縮在這個7分鐘的影片裡頭。我覺得他有在思考現代化到底好或不好,是因為你如果知道在這個影片完成的那個年代,韓國是什麼樣的情況,你就會來看出來他的批判,如果你不知道那個背景,你看那個影片會覺得很正面,我們的國家正在很積極的往現代化發展,這樣不是很好嗎?從1960年代開始,韓國就開始非常快速的工業化跟城市化,當時採用一種非常不平均的發展法,把所有的資源都集中在首爾,讓首爾就是從1960年代發展到1970年代,城市化的比例超過百分之五十,而且人口的增加也非常可怕,我查到的資料是說他們大概一年會增加三十萬人,首爾的人口曾經有超過一千萬,就是我們台灣一半的人口是在首爾,是一個非常可怕的人數。
另外一個可能就是,我們作為這種亞洲國家,我們的現代化同時可能也意味著西方化。現代化的過程中會帶來很多比較西化的想法,對東方的國家來說它可能要面臨另外一個衝擊,除了前面提到的人的異化之外,另外一個衝擊就是你的國族或是原本的文化被影響,你可能一直在被稀釋或是可能被翻轉,我覺得這東西可能會帶來一些焦慮。
後來他又拍了一部片叫做《色度》,其實就在講國族,但是用一個我覺得有意思的角度在談論國族,不知道這到底跟那個現代化是不是有一些扣合,只是時間點很難不去做這樣子的聯想。一般我們想像要去談論國族這件事情就是很硬,可是他就取了一個名字叫《色度》Color of Korea,我覺得很有意思也很衝擊,我們好像真的會對一些特定的地區或國家有某種顏色的印象。比如說日本,講到日本大家的印象是什麼?如果用顏色來舉例的話,白色、對比沒有那麼強烈,都很溫和,我們的確會有這樣的印象。像韓國這個國家的色彩就是相對鮮艷,因為他們這個國家最主要的傳統顏色,就是三原色,紅色、藍色、黃色,色彩非常的強烈跟鮮艷。據說連鎖服飾店他們在不同的地區、國家,同樣的款式會做不同顏色,我有去求證過我覺得好像是真的。顏色居然可以反映 一個族群的某一種偏好、喜好。
再來一部是《未刪減版》,應該是這個系列裡頭我個人最喜歡的一部,它跟前面幾部一樣很實驗,可是他要傳達的資訊比起前幾部相對清楚很多,你可能不需要知道太多韓國當時的政經、歷史背景,就可以讀得懂。就先不說別的,你光是看到一個女生拿著一個大剪刀在那邊剪一個條狀物,我看了覺得就是很紓壓。裡面有一個畫面感受印象特別深刻,那個主角也是電影集社的成員,他就當演員在那邊剪膠卷,然後他每剪一段膠卷,就會有一個東西掉下來,那個東西看起來像是黏土捏的人體器官,可能是耳朵、鼻子,身體的部位就會掉下來,那個畫面是黏土做的也不是很精緻,這畫面照理來講不血腥也不恐怖,可是你會覺得那個意象很驚悚。
這個片是在1977年完成的,在這個片完成前,1972年朴正熙就發動了十月維新的政策,有點像現在中國領導人一樣,訂了一個法案讓他可以一直當總統,讓他擁有絕對的權利,而且永遠不會失去 。好像所有掌權的人都很懂得掌握了影像、掌握了傳播,就是掌握了很大的權力,所以就把電影審查制度變得非常嚴格。這部電影在這個時候完成就非常的合理,它其實就是在回應這個越來越嚴格的電影審查制度。朴正熙讓電影審查制度變嚴格之後,原本韓國當時據說他們生產量很大、觀影人數很多,一年可以有兩億的觀影人次,可是從他實施這些獨裁政策、提高電檢制度之後,觀影人數就銳減到原本的三分之一不到,因為你們拍的東西就是只有政府覺得你可以拍的才能拍,所以影響非常大。
韓國一直到1998年才把這個電檢制度取消,但其實只是用另外的東西來取代,就跟台灣一樣。我們現在也沒有電檢制度,但我們有什麼?分級制度,分級制度覺得說他們沒有審查你,只是要幫你分級,然後建議你去看哪一級的電影,可是老實說我一直都覺得他背後的思考還是一樣的,他還是要審查你,因為你如果沒有做分級就不能播映,所以他其實是在做一樣的事情,他只是換了一個名字。我覺得這部影片在當代看可能會有點的意思,也可以來思考到底是不是真的還需要電影分級制度?
慧穎:
海都電影社的內容,完全就是實驗片。其實這個集社跟育甘塔是我們這次堅持 要有一半亞洲國家的集社,我覺得對我們來講也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光是看海都跟育甘塔其實就有像不一樣的一個狀態,像育甘塔就是非常強調集體,但是海都你會看到一小群,可能是朋友因為有共同的喜好聚集在一起,然後可能都對當局有一些不滿之處,就把它們創作表達出來。我覺得在這個單元這些集社的片,其實我就跟惠偵導演講的,比方說《2分40秒》或《色度》看起來好像是國家的狀態,但你再仔細看就覺得好像哪裡怪怪的,其實批判性蠻夠的,都有想要講的一些訊息藏在裡面,在這個單元裡面算是一個蠻特別的集社。
惠偵:
那我們接著就前進到拉丁美洲,其實我在看這個單元的時候就發現自己對拉丁美洲的認識真的很少,好像在我們國家比較少看到這個地方的電影,對他的印象,譬如說墨西哥就是會想到很多仙人掌、很多玉米、捲餅,再進一步也許就是他們好像有很多的債務危機,然後真的就是僅只於此。可是我在看完這個單元的作品之後,我就覺得如果要說這種女性影像的團體有戰鬥民族,我覺得應該就是他們了吧,有兩部我真的覺得就是讓我跪著看完,那種感覺非常非常的生猛。
最溫和的應該就是現在這一部《廚房惡夢》,因為它就是看起來彷彿很無害的一段很家庭主婦的日常生活,一早起來、做早餐給小孩、小孩哇哇哭,就這樣。這個一樣要回到他為什麼當時會有這樣的作品生出來,這個片子完成時間是1978,已經是40多年前的作品了。這影片從頭到尾就是只有在屋子裡頭拍攝的,然後在這個看似無害的家庭主婦的一天裡,他其實就在反應當時墨西哥的女性主義,正在提出為什麼公共空間都被男生佔了,就好像我剛前面講,為什麼在我們鄉土公共空間全部都是男性的?男性可以在外面有很多地方據點,可是我女性就只能在家裡做家務,我的空間就只有這些,而且這些空間也不是我的,是全家人的。另外一個就是它也帶出另外一個討論,為什麼這些家務的勞動、這些在私領域的勞動是屬於私人的議題,它為什麼不應該是一個公共的議題?這部影片就是有帶出這樣子的兩個思考。
後面的兩部,我自己個人都是跪著看完的作品。《女人辛事》一看就很容易明白,剛剛前面是講控制生育,就是他要你生多少,好像國家都可以決定,他要逼你生下來,也是他可以決定 ,你的身體從來都不是你自己決定的,他要你生就要生,不讓你生你就不能生。這部就是在講禁止墮胎,當時墨西哥嚴禁墮胎這樣子的醫療行為,所以當時女性就只好去尋求非法的醫生,或是可能他根本就不是醫生,去幫你做手術。不管是作為一個觀眾或是作為一個影像創作者來看,我都覺得他們非常的令人敬佩,台灣到現在還在討論紀錄片真實與虛構之間的界線,人家在這麼久之前就已經在打破那個界線,它這裡頭有戲劇的演出就是這個女大學生她因為意外懷孕,找一些幫忙墮胎,他的故事就很簡單就是這樣子。然後片子裡頭就去還去做了一些訪談,不管是訪談或墮胎這件事或者是醫院的醫生,他們就在講說禁止人民合法墮胎其實對女性來講有多大的影響。而且最後記錄了墮胎的過程,我很建議大家帶著生理男性的朋友一起去看,很多東西你跟他講真的很難理解,你就帶他去看這個電影,很多東西就他自己就會懂。
其實不要說墨西哥在當時那麼嚴禁墮胎,看看他隔壁的鄰居,那個先進的國家美國,不是前兩年,也還在推翻原本憲法保障女性墮胎權的法案,還有現在美國有很多個州也是禁止女性去墮胎,就覺得有時候看紀錄片你會有一種錯覺,就是到底社會有沒有在進步?你看這麼久以前的片、這麼久以前的議題,到此時此刻還在發生,我覺得這個真的是滿警示的,很推薦大家去看。據說這部作品是首度觸及墮胎題材的影像作品,我覺得歷史的意義很重大,可以去看一下 。
最後一部是《沉默不再》,因為今年台灣還在發生#METOO事件,這部片其實就是在講一些性暴力的犯罪,它也有像是戲劇的部分,也有模仿,甚至有很多到今天來看都可以討論到底這樣好不好、對不對。比如說影像的團隊假扮成要告解的人,去問神父說我被性侵到底應該怎麼做,你就聽到神父他如何回答這個受害者,就勸他算了吧,忍一忍就過了。他在呈現的包括去訪問了一些性侵的加害者的受刑人,他去訪問的過程也很有意思,他不是只問他曾經犯下哪一宗案子,其實也在呈現到底為什麼男性會做這些事?裡頭也有一些戲劇的說明,有一些部分讓你看了會覺得很有既視感,有一個受害者要去講他如何受害的經驗,然後你就會發現員警在問他事情怎麼發生,一問一答之間你會發現,他們好像是在對話,但實際上根本不在對話,這個員警永遠不會了解這個女生在講什麼,我就覺得這個好有既視感,這麼早之前的作品現在來看一點都不過時,是因為這裡頭在發生的事情放到當代來看,居然沒有太大的改變。我覺得真的是讓人覺得非常的驚恐,也是屬於恐怖片。這一系列真的就是我個人非常推薦。
慧穎:
我覺得墨西哥女性影像協作社的作品,是這次我看到非常驚艷的作品。其實除了墨西哥之外,拉丁美洲有非常多的影像集社在當時成立,他們之間可能不見得是互通有無的狀態,可能是彼此不知道彼此的存在,但是其實他們都在回應那時候第二波女性主義運動之後很多的迴響。除了墨西哥,這次所放映的四個集社,他們的創辦人都對於全球的第二波女性主義運動是非常熟知的,等於說他們是在非常有意識的一個情況下,用這種協作社的方式來進行拍攝。墨西哥協作社短片集很特別的是,有一個智利的電影節,用影展的力量去進行數位化,甚至他們去年有辦一個achievement award,認可他們在影像上面的貢獻,認可這個組織,也有資助他們數位化的錢,我覺得是還蠻特別的影展跟協作組織之間的合作模式。那個智利的影展剛好今年也是30週年,算是一個蠻驚喜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