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名:《雪水消融的季節》
場次:10/24(五)11:00 光點華山二廳
主持人:林珏竹
與談人:製片 陳詠雙
文字紀錄:魏安琪
主持人:《雪水消融的季節》入選本次臺灣競賽單元,從 2024 年首映至今已經參加過許多影展。今天很高興邀請到製片陳詠雙,來和大家分享這部片在製作過程中,或是在長達七年以上的拍攝期間,有沒有遇到什麼特別的事情。先請詠雙跟大家說幾句話。
詠雙:大家好,謝謝大家今天來參加這場放映與映後座談。苡珊因為正在山上拍攝,今天無法前來。我自己是在 2022 年加入《雪水消融的季節》的製作。當時苡珊剛從尼泊爾結束三個禮拜的拍攝回到臺灣,正要開始進入後製階段,她希望能找到夥伴一起討論剪接,並與剪接師共同合作,所以我就在那個階段加入了這部片。
因為尼泊爾的影像中有許多外語內容,我們最初是從整理這些素材開始。後來隔年,也就是 2023 年初,我們一起參加了日本山形的道場工作坊,與多位導師討論這部影片的結構。接著到下半年,我們也嘗試參加一些提案會,希望能爭取更多資金。從韓國到臺灣,最後一路走到去年初在國際影展首映,開始與觀眾見面。
去年下半年,我們很幸運地與希望行銷合作,讓這部片有機會進入院線發行。因此這次在女性影展的放映,算是這部片比較後段的旅程。其實在 OTT 平台上也已經可以看到了,但我仍然很高興大家願意來戲院觀賞,這部片的視覺與聲音在大銀幕中能被更清楚、更深刻地感受到。
主持人:片裡有非常多私人的部分,也有許多像是靈魂拷問般的鏡頭與場景。導演在這個過程中,因為他本身也是某種意義上的當事人,對他來說,拍這部片應該也是一種療癒或救贖的過程。就你旁觀或對他的了解而言,從他決定開拍到現在,整個心境的轉變大概是什麼樣子?
詠雙:從山難事件發生以來,整個過程經歷了非常多的轉折,其中也包含片中另一位很重要的角色——聖岳。因為我是在後期才加入製作的,但在參與的過程中,我不斷地向苡珊詢問她與聖岳的關係,也觀察他在面對這個故事、要對外訴說時的狀態。
舉例來說,在影片初期,他嘗試參加提案會,希望了解身為一位非科班出身的導演,拍電影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但那時候的他,幾乎無法控制情緒,只要一上台就會情緒潰堤。那時他還沒有真的走到尼泊爾山上的洞穴。直到多年之後,中間又經歷了 Covid,他終於完成了那趟最初、最堅定的目標「走到尼泊爾山上的洞穴」,去理解宸君當時到底在想什麼。
經歷了這趟漫長的旅程後,他在剪接的過程中,也慢慢學會如何面對外界的目光。從一開始只有內部的討論,像是我、苡珊、剪接師之間,到後來參加工作坊,在那樣一個相對安全的內部空間中,她一步步整理自己的心情,也逐漸能以比較有距離的角度去思考「自己當時為什麼要拿起攝影機?」以及「為什麼執著於回到那個洞穴?」。
這確實是一段非常不容易的旅程。必須說,當年發生山難時,宸君才 19 歲,而聖岳與苡珊也才 20 歲,當時的他們仍在學習、摸索和消化這一切。
Q1:在剪接與後製的過程中,有沒有想過要加上一些字卡或說明?因為片中有許多不同時期的影像——像是過去拍的、尼泊爾拍的,還有後面有點像 Docu-drama(紀錄劇情片) 的段落。是否曾考慮標註「這段影像是誰拍的」或「這是哪一年、哪個時間點」,讓觀眾在觀影時能更清楚掌握時間軸?因為影像很多、時間軸也很複雜,我想知道當時有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
詠雙:應該是說,觀眾在觀看的時候,確實會出現一些疑問,例如「這是誰在說話?」或「這段到底是什麼時候發生的?」我可以分享的是,苡珊從尼泊爾回來後,影片的故事結構其實和現在版本非常不同。從最初版本到現在,中間經歷了不少轉換。
一開始苡珊的構想是,希望透過在尼泊爾拍攝的素材,去回應 2017 年宸君和聖岳登山時的經歷,試圖重建那趟旅程,從出發、到每個地點,直到他們在洞穴中失聯。在最初的設定裡,最後才揭露出苡珊其實是當時「缺席的人」,而最終他們在洞穴裡重逢。那是一個相對抽象、也有更大創作野心的版本。但當我們在工作坊放映給導師與夥伴觀看時,大家都發現:「這個敘事完全行不通。」因為後來在 2022 年拍攝的素材,很難和 2017 年的事件連接起來。當我們試圖面對 2017 年那場山難時,手上能用的素材其實非常有限,只有搜救隊當時帶著 DV 進洞穴拍下的片段。經過工作坊的討論,我們意識到有些素材根本無法被改動,也無法支撐原本的創作企圖。於是後來的版本變得比較線性。就像現在大家看到的──一開始是有人失蹤,接著有人接到語音訊息,於是開始搜救,然後一路發展到聖岳回來的事件。這其實經歷了一個很大的轉換。
隨著時間推進,素材拍攝的方式也不斷變化。苡珊的拍法在中間過程中一直在摸索、嘗試。面對聖岳的改變,原本他們之間是比較親密的狀態,DV 就跟著他拍,「你到底說什麼?」錄音品質其實不太好,聲音設計也有些留不住,因為那支小 DV 的指向麥克風只對著前方,苡珊說話的聲音常常聽不太清楚。後來 Covid -19(疫情)發生,她一度去不了尼泊爾,那段期間她開始接一些委託案、做不同的拍攝練習,風格也因此出現轉變。直到最後真的重返尼泊爾時,這次有一位攝影師同行,她對畫面的掌握度也更高,所以後期出現了更多漂亮的畫面,也有不少 POV(主觀視角)鏡頭。
你剛提到的那一場,我猜是指re-enactment(重演、再現)的段落,那一場剪接,可惜婉玉(剪接師)不在這,我想想可以怎麼回答。有一個人穿著曉明女中的服裝趴在樹上,那場其實是苡珊透過宸君的信,回溯他們剛認識時的狀態。我們思考了很久該用什麼樣的視覺最能貼近那種情感,最後在遍尋素材的過程中完成了這樣的設計,那是我們當時能做到的最好樣子。我們也確實不計劃在片子裡放入過多的字卡去解釋,這是創作團隊的選擇。
主持人:剛剛提到的婉玉,就是林婉玉,她是《日常對話》的剪接師,也是一位導演。這部片的素材我相信非常多,如果大家在大銀幕上看,其實可以分辨出來哪些是早期拍攝的、哪些是後來新增的畫面,像畫質也能看出差異。我覺得在剪接與導演的討論中,這部分一定經過了很多拿捏與選擇。這部片非常私密,但同時又要讓導演能夠真實表達自己,也讓觀眾理解,是一個非常困難的平衡。
其他觀眾:我想表達一個不同的意見。我覺得影片來源與時間軸的交錯對我來說完全沒有問題。有些重演或回溯的橋段,我也覺得無可厚非,反而更能感受到當下的情境。
詠雙:謝謝。確實,每次在整理素材時,我們都要面對兩顆硬碟。一顆是從 2017 年到去尼泊爾前陸續拍下的畫面,已經非常多了;另一顆則是尼泊爾三週集中拍攝的素材。只要把時間軸拉開,就會發現苡珊與宸君在曉明女中時期的素材幾乎沒有,頂多只有一些照片,甚至連合照都很少。因為他們並不是喜歡拍照的人,比較偏向文青,他們會寫信但很少拍照。那場戲其實就是創作者在面對「沒有素材」時的一種嘗試,她想用畫面貼近那段自己未曾紀錄,卻想紀念的時光。
主持人:我自己觀察,也覺得那段雖然有點像表演或重演,但其實很能帶我們進入那個狀態。他們兩個來自同一所高中,穿著相同的制服,過著相似的生活。我覺得片中最動人、也最沉重的一句話,是信裡那句「苡珊,這一輩子都感謝你。」那句話就像他們之間感情,是他們友誼與人生最後的交代。他想把這份情感傳遞出去。我相信導演在選擇最後那個畫面時,一定有他特別深的情感。我整個人都起雞皮疙瘩,太感動了。
Q2:我蠻喜歡這部片的節奏感、時間軸的堆疊,以及剪接的節奏,能讓情緒慢慢累積,也讓觀眾了解整件事的來龍去脈。聲音與剪接我都很喜歡。不過我注意到,在拍攝時聖岳好像有在假裝堅強,不太想被拍,感覺他是整個事件裡最悲傷、但在壓抑情緒的人。這有點像在創傷後不斷觸碰傷口。想請問,在這個過程中是怎麼和他協調的?因為他好像擔心苡珊在拍攝時會有危險,也答應未來再一起去,但後來他又消失了。很擔心這段創傷他是怎麼面對與撫平的?
詠雙:關於聖岳…..片中有一場很關鍵的戲,是他們在房間裡終於收到搜救素材的時候。那時苡珊問:「要不要看?」聖岳回答:「當然可以看啊,反正我是局外人,我才不care……」這類的話,但當他們真的打開畫面、開始瀏覽當時的影像時,聖岳卻突然把電腦關上,說:「你不要再看了,你在旁觀他人之痛苦。」那一場戲對我們來說非常關鍵,呈現出聖岳複雜的情緒。
事件發生後,聖岳的情緒起伏很大。一開始有很多媒體湧到醫院外報導他,稱他是「倖存的男孩」,想了解他的故事。他一方面被外界包圍,一方面也陷入「我真的活下來了嗎?」的亢奮與混亂中──這段情緒真的很複雜──隨著亢奮的情緒消淡,那時候還是他跟苡珊提議:「我們應該幫宸君出一本書。」也就是後來有一本叫《我所知道的關於山的一切》的書,那是苡珊跟聖岳一起合作,將宸君的文字進行出版的一個作品。
之後,正如片中所呈現的,聖岳開始拒絕再被拍,甚至對苡珊說:「你別再拍我了,我不想再談這件事。」苡珊當時也很錯愕,因為他們其實非常親近。外界並不了解聖岳與宸君的關係,媒體又常將他神化,甚至有網友攻擊他:「你帶女朋友上山出事了。」這讓他承受了極大壓力與情緒層面的折磨。
隨著他在片中拒絕拍攝,故事也轉向成為苡珊自己一個人的旅程。我們在電影對外發表前後,都會定期與聖岳聯絡、向他報告影片進度,他通常不太回應。他目前已在環境倡議團體,長期從事研究與登山相關的工作。像最近花蓮堰塞湖事件發生,他們在那也有些工作。我想,那也是他最擅長、也最能讓自己得到平靜與快樂的方式。
主持人:聖岳有參加臺灣的放映嗎?
詠雙:從來沒有。
Q3:想問關於在尼泊爾的採訪。因為導演是在事發一段時間後才回去,那當地搜救隊或旅館老闆的反應如何?你們在拍攝時會引導他們回想當時的情景,還是他們真的還記得那些事?
詠雙:因為我沒有親自去尼泊爾現場,所以只能轉述苡珊與攝影師回來後的分享。他們說,即使事隔五年,那些當地人一提起這件事,仍然記得很清楚。有人說:「我知道這件事,是這樣、那樣的情況。」甚至有搜救隊成員還留著當時兩位登山者的鞋子,其中一位還繼續穿著。對他們來說,那是實用的東西,不會因為是逝者留下就不用。這讓苡珊感受到,那段記憶在當地人心中依然鮮明。我覺得這趟旅程對苡珊來說,是一次很大的療癒,她原本想知道當地人是否還記得他們,而得到的回應是溫暖且正向的。
主持人:今天的映後座談就到這裡。如果大家想了解更多,可以上網搜尋相關資料,或等一下有機會再和製片詠雙聊聊。再次謝謝大家今天的參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