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名:台灣競賽短片輯#3 |:《褪皮 以及露出來的》、《風的前奏》、《吹得到海風的地方》、《蒸發書簡》
場次:10/21(二)21:10 光點華山二廳
主持人:女性影展選片人 謝以萱
與談人:《褪皮 以及露出來的》導演 林南彤、《風的前奏》後期製片 陳柏宇、《吹得到海風的地方》導演 陳韶君、製片 賴方伃
文字紀錄:魏安琪
主持人:很開心在今天這個下雨的晚上,跟大家一起觀賞女性影展臺灣競賽的短片,我是女性影展選片人謝以萱,我們很榮幸可以邀請到其中三部作品的劇組來到現場。有《褪皮 以及露出來的》導演林南彤、《風的前奏》後期製片陳柏宇、《吹得到海風的地方》導演陳韶君和製片賴方伃,歡迎你們。
這幾部片子都在處理不容易的題目,很多是切身的經驗並跟記憶有關係。先請兩位導演跟我們分享,是在什麼樣的脈絡跟背景下,決定把這個經驗做成現在看到的作品?
林南彤:大家好,我是第一部作品動畫短篇《褪皮 以及露出來的》導演南彤。其實這部片一開始是更實驗性的作品,我在嘗試怎麼透過動畫呈現「觸覺」。在探索這個主題的過程中,我才慢慢的發現,有一種觸覺經驗在我人生中是很重要的,就是疼痛的經驗──特別是自我傷害的疼痛,是我比較想去處理的個人情感主題。
陳韶君:我是《吹得到海風的地方》導演。這部片一開始想拍攝,是因為「臺華輪」是我從小到大回外婆家的船。自從外公離開後,我大概七、八年沒有再回到澎湖,直到有一次看到臺華輪要退役的消息,才決定要把它拍下來。
主持人:順著韶君提到「臺華輪要退役」這件事,很好奇在拍攝現場的大概情況。是否可以跟我們再稍微描述一下?
陳韶君:拍攝時,其實就是我和我的夥伴方伃、攝影慕勝,還有另一位夥伴一起。有時候是我們三個人,有時候就我和攝影師兩個人,有時候則是四人。我們搭著這艘船,從高雄到澎湖一趟大約要六到八個小時。在這段漫長的航程中,我們大部分時間都待在船上,凝視著船上的人,同時也和暈船奮戰(笑)。
主持人:待會也想多詢問聲音的部分,因為我知道方伃也有負責錄音,而像南桐和柏宇參與的作品中,聲音也都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先請柏宇跟我們聊一下,身為動畫的後期製片,在聲音上是否有參與?或也可以向現場觀眾說明,動畫的後期製片主要需要做哪些工作?
陳柏宇:其實我要老實說,雖然我掛名動畫的後期製片,但很多後期工作像調光,都是小珊導演自己完成的;混音的部分則是她和混音師一起進行的。從 2021、2022年她剛有這個故事想法到初剪出來,我一路都在故事發展上陪著她,有針對不同版本提供回饋,一直到最後定剪,甚至到現在都還在參與。在技術面上,其實她自己做了非常多,而我主要是從旁支持、給她意見。可能我比較能和大家分享的,反而是她的生命經驗,例如她為什麼要做這部片?以及在這兩、三年製作過程中,所看見的那些事。
主持人:原本以為這部分可能不太方便代替導演回答,但如果你其實參與很多,可不可以多跟現場觀眾分享?
陳柏宇:例如,一開始做這個題目,其實是臺中市新聞局的一個案子。因為小珊導演是后里人,她很希望把自己家鄉的故事寫進作品裡。再加上她的外公是薩克斯風工匠,她就把這樣的題材融入故事中。在結束臺中市政府這個案子之後,她又花了兩年半的時間,把這個故事打磨得更加完整。
主持人:回到南彤在片中對聲音的處理,《褪皮以及露出來的》裡使用了許多帶有音樂性的旋律與聲音,很好奇妳如何思考這部分?
林南彤:這有個蠻有趣的過程。當我確定視覺風格和分鏡之後,其實猶豫了很久「聲音設計的部分,到底要把音效和配樂分開給不同的人做,還是要合在一起做?」大家現在看到的最終版本,是合在一起完成的。之所以這樣選擇,是因為中間有許多音效和旋律最後是結合在一起的。我希望那種綿密的觸覺聲音能與旋律融合出現,而不是分開由兩個人製作,也因此現在這個版本的效果會更綿密。除了聲音之外,視覺的後期是我自己完成的。我覺得蠻有趣的一點,也可以跟大家分享的是媒材的結合──大家在片中可以看到,我將許多原本來自紙上、電腦上,或不同質地紙張的素材疊合在一起,藉此創造出一種更具觸覺性、也更豐富的視覺經驗。
主持人:再請問《吹得到海風的地方》這一組。很有趣的是,這部片保留了渡輪的環境音。能不能請跟我們分享一下這部分的想法?
賴方伃:我大學是念電影系,但專業並不是聲音。不過在前期和導演討論時,就覺得影像和聲音對這部片一定非常重要。我們每次上船時都會盡量準備充足的錄音器材,還會帶兩支Boom(收音設備)。由於我們的人力編制很少,我就決定這次嘗試用自己的耳朵去參與這部片的創作。很有趣的是,平常我都是用比較視覺的方式在製作影像與電影,但到了臺華輪上,我們經歷了各種不同的天氣。有一次剛好遇到大颱風,半夜我和導演都睡不著,就坐在甲板上,拿著兩支毛茸茸的 Boom,戴著耳機聽著狂風暴雨。那個時刻我感到很特別,發現「原來颱風天海上的聲音是這樣的」,沒有我想像中那麼激烈。
其實,我們身處在一個很艱困的環境裡(指船上),我能做的,就是盡可能把臺華輪一樓、二樓、甲板等不同空間的聲音錄下來。然後交給後期的聲音設計,去重現並建構出那個空間,好讓觀眾也能感受到。
主持人:繼續詢問《吹得到海風的地方》,颱風的聲音有用在電影裡嗎?是否可以分享你們是怎麼把它運用在這部作品中的?
賴方伃:颱風的聲音好像沒有實際用到。不過有一段,大家應該有看到水淹上甲板、畫面比較暗的部分,那應該就是颱風天拍的。
陳韶君:因為颱風那天攝影師暈船,我們也快暈船了(笑)。風浪太大,我們根本沒辦法站在外面,攝影機也架不穩,就只好舉著 Boom 錄音。那天我睡不著,就叫她(方伃)陪我一起。
Q1:請各位跟我們分享一下,在拍攝自己的作品時,對你們來說最具挑戰的事情是什麼?或在團隊裡討論最多的部分是什麼?
陳韶君:其實我一開始只想去拍臺華輪。我知道自己之所以會想拍臺華輪,可能和我外公有關,但當時並不太知道要怎麼去觸碰這個題材。對我來說,連在提案時要跟別人好好說出「我經歷過這件事」都很困難。從開始拍,到真正去面對這件事,最後決定要拍我媽媽。整個過程中,最困難的部分大概是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做了一個很自私的決定?」也就是決定要拍自己的家人。因為這件事對我媽媽或外婆來說,應該都是很大的傷痛,所以要調適「不覺得自己自私」這個心情,其實很不容易。
林南彤:我覺得對我來說,最大的挑戰可能是在分鏡和節奏上,也就是對故事性的掌握。就像剛才提到的,這部作品一開始是從一個很單純的視覺實驗開始的,所以在後來加入故事時,我有點擔心兩者的結合會不會很困難。因此,我在分鏡設計上花了不少時間,也改了非常多版故事,一直在思考這個作品要放多少劇情進去?還是乾脆讓整部作品都是有劇情(敘事)的。
陳柏宇:我只能從我觀察小珊這一路過程來和大家分享。我知道她花了大約三年的時間,其實很長。一開始,臺中市新聞局的補助有點拮据,所以她算是硬著頭皮把它完成。再加上那段期間她也經歷了生產,整個製作期並不容易。在故事上,她轉化了許多自己的親身經驗,包括主角高中生這個角色,我覺得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她自己的投射。她在挑選主題、最後梳理出最核心、最想說的內容時,也花了一段時間。我們剪接到最後幾個版本時,其實有更清楚地在結局的地方把重點畫出來。
Q2:在《風的前奏》結局的幾個版本中,你們有在哪些版本裡做過比較大的討論?或者說,最後為什麼決定採用現在觀眾看到的這個版本?
陳柏宇:結局的大方向,包括主要場景,其實從一開始就已經確定了。但在其中一些細節上,與前幾個版本有所不同。例如,原本有一段是爸爸半夜起來做薩克斯風的戲份比例比較多。最後我們決定聚焦在主角對夢想的看法,就像片中他和同學討論「到底是麵包重要,還是夢想重要?」我們最後是希望能呼應這個主題,讓整部片結束在主角身上。當然,家人對我們來說仍是非常重要的角色,只是最後我們選擇把家人的部分稍微沖淡一些,讓主角更突出。
Q3:其實同樣的問題也可以回到南彤,妳剛剛提到在故事軸線和分鏡上做了很多思考。很好奇,目前我們看到的版本,和你一開始想像的有什麼樣的落差?我在看某些畫面的時候,覺得那種「痛感」非常明顯,有時甚至是一種更直接的體感。
林南彤:我覺得蠻值得分享的是,中間有一小段其實非常抽象,如果大家有注意到,會發現那裡是一鏡到底,也是個非常需要依靠感覺去理解的段落。我後來決定讓那一段成為整部片最核心的部分,也就是「褪皮之後露出來的是什麼?」這個問題。
最後這樣安排的原因,是希望觀眾觀看這部片時能有一種很直接的體驗,而不是去分析這個象徵或符號代表什麼。讓觀眾在觀看的當下就能感覺到:「喔,好痛喔!」這是我最想在這部片裡做到的事,也是現在這個版本會這樣呈現的原因。另外也可以分享,這個版本之前其實還有一些比較天馬行空的嘗試沒有放進來。比如我曾做過肢體表演,再用轉描的方式把它畫出來,最後再和劇情結合。但後來覺得不需要那麼迂迴,我們想表達痛,就應該直接把「痛」畫出來。
Q4:剛剛韶君提到,在拍這部片的過程中,一開始是從臺華輪切入,但妳背後真正想處理的其實是「家庭」這個課題。很好奇,妳是怎麼在記錄臺華輪即將退役的同時,又開始拍攝媽媽,並回溯媽媽的日記?可不可以再多描述一下,妳如何把這些元素慢慢組織起來?
陳韶君:其實我是在剪輯的時候,才真正開始思考這部片該怎麼說比較好。老實說,在拍攝時就是能拍什麼就拍什麼。像臺華輪,一開始我就決定要大量拍攝船上的人,以及那種凝視的感覺。因為對我來說,在臺華輪上有一種時間被鎖住的感覺。船一開,就收不到任何訊息,要過很久很久,等手機突然跳出訊息時,才發現船快要到了。再加上船上有許多生鏽、老舊的地方,對我而言,那就像是我某個被封存在船上的童年。我得在那些生鏽的痕跡裡,把它找出來。而我找到的方法,就是透過凝視,以及和我媽媽的訪談。
其實我原本以為和媽媽聊天時,她會分享關於外公的記憶,但無論我怎麼問,她總是只說他是怎麼離開的。當這種事發生時,會很糾結「一個這麼親密的人,為什麼沒來得及跟你說再見就走了?」對我來說,這就是整個過程中最重要的發現。我們在澎湖拍攝時,也遇到了許多我從小就認識的阿姨、叔叔。其中有一位阿姨是最後見到我外公的人。她告訴我,外公當時跟她說了「さよなら(莎喲娜拉/珍重再見)」。我覺得那很有意思,她在說這段話的時候,一開始還不小心口誤成「他跟妳說さよなら」,但其實她想表達的是外公跟她說さよなら。對我而言,那句「さよなら」就像我搭上這艘船好多年了,始終不知道什麼時候能下船。這句話讓我覺得,我雖然沒有真的下船,但這個船也許某一天可以抵達。
所以片中「さよなら(珍重再見)」重複了兩次,是阿姨在訪談時真的講了兩次嗎?不是導演刻意重複的?
陳韶君:是她真的講了兩次,因為阿姨第一次發現自己講錯了。
Q5:請各位分享,在創作過程中有沒有讓你們印象最深刻或最難忘的事?另外,因為你們的作品在女影之前,其實也都有在臺灣其他地方或影展放映過,如果有收到什麼特別的回饋,覺得在這個場合適合和大家分享的,也都非常歡迎。
陳韶君:如果要說的話,我最想表達的是,我非常感謝方伃。她雖然掛名製片、收音,但實際上做了非常多的事,更重要的是她是一個非常溫柔的人。我之前一直沒有回澎湖,最大的原因是我不敢回去。而在整個創作過程中,方伃除了陪伴之外,最重要的是她總會時不時給我一些溫柔又客觀的建議,避免我太過自溺或陷在悲傷裡。所以我真的想說:「感謝啦,方伃。」
賴方伃:我想分享拍攝過程中自己的一個體悟。那次去澎湖時,我們在導演外公最後遇到人的那家早餐店拍攝。原本我以為拍片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但當我們三、四個人拿著攝影機、舉著兩支很大的 Boom,在早餐店裡顯得非常突兀時,我卻發現澎湖島上的人依然照常過生活,完全不受影響。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拍片當然重要,但它並不是什麼偉大的事。它有它的意義,但日常生活才是真正重要的。我想和大家分享的就是:「回到生活,生活最重要。」
林南彤:我的心情有一點類似。因為做動畫其實是一個很勞務性的工作,除了美術設計、分鏡設定外,後面的製作就是一種勞動。所以在創作過程中,我常常感覺自己是在「勞動」,而這個勞動反而是最重要的部分。除了設計與風格之外,動畫之所以能感動人,某種程度上就是因為裡面有這份勞動的痕跡──觀者能感受到我花了時間、花了身體去完成這件事。這也反映在我的作品主題裡,它是一個非常身體性的過程,而這種不斷重複、實踐的過程,本身就是最重要的。
陳柏宇:我也想分享一下。因為我本身是拍實拍片出身的,這是我第一次和小珊導演合作,也因此有機會接觸到動畫。我們拍片時有一件有趣的事情,也就是最後補拍的那場戲──哥哥在颱風天準備外出找妹妹,途中經過幾個電玩機台,颱風把辦桌的東西吹倒。那幾個畫面拍得很趕,導致有些小小的失誤。
因此,後期在做合成的時候,小珊便用了些巧思,以動畫的方式把拍攝中的小失誤變成了一個設計。她讓貓突然跑出來,讓畫面的震動成了角色心境的一部分。當我看到她用這樣的方式解決問題時,心裡就想著:「哇!太酷了,就像魔法一樣。」
主持人:謝謝!我覺得這是一個非常好的提醒──生活比我們想像的更巨大,而電影永遠只是生活的一部分。再次謝謝各位,謝謝方伃、謝謝韶君、謝謝南彤、謝謝柏宇,也謝謝現場所有觀眾。我們一起好好生活、好好看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