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名:《故鄉在彼方》+《暴風中的無名風景(致香妲・艾克曼的兩封信)》
場次:10/18(六)18:50 光點華山一廳
主持人:女性影展選片人 謝以萱
與談人:剪輯師 克萊爾.阿瑟頓 Claire ATHERTON
口譯:蔡佩璇
文字紀錄:魏安琪
主持人:各位觀眾晚安,很開心今晚能和大家一起觀賞香妲.艾克曼的多部作品。我是女性影展的選片人以萱。今天的機會非常難得,我們很榮幸邀請到長期與香妲.艾克曼合作的剪接師克萊爾.阿瑟頓來到現場,與我們進行映後座談。現在先邀請她來到上台。
克萊爾對台灣並不陌生,幾年前也曾在台灣舉辦過剪接工作坊。從1980年代起,直到香妲.艾克曼過世前,她與香妲就有長達三十多年的合作。不過克萊爾作為剪接師,合作對象除了香妲之外,也涵蓋紀錄片導演、劇情片導演及視覺藝術家。關於克萊爾近期參與剪接的作品,台灣觀眾可能比較熟悉的是王兵導演的《黑衣人》。
主持人:先請克萊爾.阿瑟頓和大家打個招呼。接下來也請克萊爾分享與香妲.艾克曼合作的契機,包括你們當時是如何結識、以及如何開始剪片合作的?
阿瑟頓:談到和香妲認識的過程,其實算是一個機緣。當時我在西蒙波娃影音中心擔任攝影技術人員,那時的主席告訴我,在巴黎的電視台有一個拍攝,邀請了香妲擔任攝影。因為我是技術人員,他要求我和香妲一起去工作。於是我準備好器材,到香妲家接她,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她。到了現場架好器材,正要開始拍的時候,她突然對我說,她今天的感覺不對,於是就請我來執行拍攝。
開始拍攝後,很快就感覺到我們之間有一種強烈的連結和默契。有時我心裡想著「接下來要把鏡頭往左」、「要拍中間」或「要停在誰身上」時,她都正好要請我做一樣的事。其實在那之前我們並不認識,但當下就知道彼此都想繼續合作。而且當時她完全不知道我的經歷和背景,也沒問我以前的工作和學歷,甚至我那時才21歲,根本還沒有剪過什麼作品。我覺得這就是她很厲害的地方——很信任別人,也懂得依靠直覺去做決定,而我也感覺這是對的。
主持人:剛剛欣賞的這部電影《故鄉在彼方》我覺得非常有意思。整部作品是由一顆顆定鏡和長鏡頭構成的,很好奇您當時是怎麼思考這部片的剪接,又是如何協助香妲進行剪接工作?
阿瑟頓:其實我們在剪接這部片時,並沒有一個明確的邏輯可以去追隨,比較像是一邊進行、一邊在過程中慢慢摸索。因為有很長一段時間,香妲並不想去拍一部「香妲在以色列拍的電影」,她覺得這個想法太沉重了。直到有一天,她在以色列時,把攝影機架在腳架上,透過鏡頭看到畫面,那一刻她覺得自己看到的並不是「我,香妲,在拍以色列」,而是「我在看見一些東西」。她開始覺得,也許這樣的方向是可以成立的。
拍了許多素材後,她回到巴黎,打電話跟我說:「我現在手上有一些影像,也寫了一些文字。」之後我們也加入了聲音——聲音部分後面可以再多談。有了這些素材後,她問我能不能把它剪成一部電影。這個計畫並非一開始就設定好要拍什麼,而是自然發生的,像是從她內心深處湧現出來,一種非常深沉的感受。
在開放更多觀眾提問前,我想先和大家分享一個小故事。剪接過程中,每一次都是我和香妲並肩坐在一起,看她拍下來的影像。對我來說,這是非常重要的事,因為這個過程成為我之後剪接的基礎。我們會一邊觀看、一邊交流想法。大家看到的那些鏡頭,大多是定鏡或長鏡頭,我們喜歡幫它們取名字,有時是很中性、簡短的,例如「男人與一棵樹」或「抽萬寶路煙的女人」。命名本身並不帶情感,但我們仍會分享各自對那個鏡頭的感受。
有一天,香妲臨時有事,於是就變成我自己一個人在看素材。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卻覺得這些影像不像前一天那麼強烈。於是我開始焦慮,懷疑是不是因為少了她在身邊,才讓這些影像變得不一樣?就在我看了一半時,突然聽到影片裡有個男人的聲音,他接起電話說:「香妲今天不在,我也在等她丟一些東西過來。」那一刻我才恍然大悟,原來我覺得影像不再那麼有力量,是因為這不是她拍的,而不是因為她不在我身邊。
關於這個故事,我想和大家分享的是,這些影像對我來說之所以特別,是因為香妲的存在。你能從中感受到某種東西,那些影像並不是要大聲的對你說什麼,它們只是靜靜地活在那裡。
Q1:《故鄉在彼方》中艾克曼一如往常運用了許多長鏡頭,但這次似乎更為複雜,因為我們在畫面前方還看到一層百葉窗的遮擋。我在想這是否和她內心的感受有關?她一開始其實很猶豫,覺得自己不應該在以色列拍這部作品。我們可以理解長鏡頭是她處理時間的一種方式,但在鏡頭前又加上百葉窗,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並非在以色列長大,所以在那裡仍帶著一種異地的距離感?這是我第一個想分享的部分。
接下來想請教關於聲音的處理。因為在片中每當電話響起時,都會讓人感覺到一種被中斷的感覺。
阿瑟頓:先澄清一下,一般的電話不應該那麼大聲的,但我們在這部電影裡聽到的電話聲,跟一般的比起來確實是太大聲。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可能是因為整部片的聲音與噪音都被拉得很高,在這樣的情況下,電話聲自然會更突出。但我們並沒有刻意用這樣的聲音設計,去製造一種暴力中斷影像的效果。剛剛聽到你的提問,我能理解為什麼會這樣想,因為現在的導演或劇組通常都非常清楚自己想表達什麼,並用特定的手法或視覺語言呈現出來。但那並不是香妲的工作方式。
對她來說,拍片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她總是活在拍攝的狀態裡,之後再回頭看這些影像,去感受「這些畫面帶給我什麼」。她的創作不是事先設定好的。她沒有刻意要透過「隔著百葉窗看外面」這樣的鏡頭去表達什麼。當初會拍成這樣,只是因為她那時無法出門,把攝影機架在室內,看到的畫面剛好就是那樣。她當時甚至不覺得那是什麼特別或有意義的畫面,而是在之後看到影像時,才開始產生感覺,這部作品也才由此誕生。
如果時間允許,我也想問問大家覺得這部片想要討論的主題是什麼。因為我個人覺得裡面有非常多層次的主題。比如說,那可能是一個每個人心裡夢想中的地方,但永遠無法抵達;也可能是一種被困在某個空間裡的感覺;或是一種孤寂。當然裡面也有談到暴力,但這並不是一部關於以色列的電影。這點對香妲來說非常重要,她並不想拍一部只聚焦在單一主題上的作品。
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我想提一下,我覺得這部片另一個關鍵的主題,是香妲對於「無法處理某些事情」的狀態,尤其是一些最基本的生活瑣事。這其實源自於創傷,讓她失去了面對日常、處理務實事情的能力。
有次我們約好下午要開始剪片,到了之後就先聊天。她問我:「你今天早上在做什麼?」我回答:「我今天自己做了家裡的窗簾。」她聽了非常驚訝,說:「哇!這比你得奧斯卡最佳剪接還讓我印象深刻!」大家在影片中也有聽到她談到這件事。對她來說,能自己換燈泡、能自己動手做些什麼,都是很了不起的事。因為她自己做不到。就像把東西放進冰箱,對她而言都已經是一件困難又複雜的事。之所以如此,正是因為創傷,使她失去了處理這些生活細節的能力。
Q2:是否可以請您再說明一下聲音的部分?因為妳剛剛有提到製造噪音在影片中扮演的角色。
阿瑟頓:就像我剛才提到的,一開始香妲只是給了我一些影像和文字,當時她沒有提供任何關於聲音的指示。我在看這些影像素材時,聽到一通電話,不是前面提到那個男人接電話的聲音,而是關於這部片別人打給香妲的電話。除此之外,我還聽到一些雜音與噪音,我覺得這非常美,也很有意思,因為它讓這些影像開始產生一種特別的韻律,也幫助我們根據聲音去建構整部電影。於是我告訴香妲,我覺得這些噪音、雜音都很有深度,透過這些聲音,我們能感受到她整個人的存在與生活,這是一種不同於視覺的表達方式。
之後我們錄了一些新的電話聲、噪音,還有她生活中的聲音。一開始知道需要聲音時,我的第一個直覺是去找朋友,拿一些現成的音檔來製作,但那樣的聲音沒有呼吸、沒有生命,也不有趣。我也嘗試過取用其他電影的聲音來剪,但依然沒有感覺。後來,我就對香妲說,不如我們錄下妳日常生活裡的聲音——那些妳在家裡、不與人說話時的噪音。於是我錄下了她煮咖啡、拉窗簾、走路的聲音,這些聲音就是她生活的聲音。
香妲這個人有一種很美的韻律和節奏,對我而言,韻律在剪接中非常重要。明天(19日)的大師講座裡,我可能會再多分享一些關於剪接與韻律之間的關係。
主持人:因為廳內的時間有限,今天的映後座談必須在這裡告一段落。非常感謝各位觀眾的參與。明天我們同樣會有香妲.艾克曼的放映,克萊爾也會再次出席映後座談。另外,明天晚上七點在三創文化園區還有一場大師講堂,歡迎有興趣的朋友前往參加。最後,我們再次以熱烈的掌聲謝謝克萊爾,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