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影32|講座文字紀錄|競賽現場直擊:走入風景探索台灣創作者圖像

時間:2025年9月28日

地點:松菸誠品

主持人:女性影展總監 江孟軒

主講:2025女性影展台灣競賽獎遴選評審 史惟筑、洪健倫

文字紀錄:楊昀鑫


主持人孟軒開場:首先感謝誠品生活松菸對場地的大力支持!這場講座有點像選片指南的下半場,延續去年的方式,我們特別把台灣競賽這個單元獨立出來成為專屬的講座,希望大家可以好好認識今年的入圍作品。

女性影展從 2014 年開始舉辦台灣競賽獎,今年已經是第 12 年了,創立宗旨是希望能持續推廣台灣女性導演的影像創作。今年徵件作品總共 141 件,經過激烈的評選會議,入圍了 18 部作品。這些作品都會在今年女性影展期間進行決選並公布得獎名單。請大家拭目以待!當然,大家也能在影展觀賞到這些入圍作品。

回到評選過程,我們今天請到兩位講者,就是我們今年台灣競賽的其中兩位初選評審。他們在評選過程當中,也有對自己欣賞的作品展開非常精彩的對話。很榮幸今天可以邀請他們到現場來,跟我們一起親自分享這些精彩的作品。歡迎兩位——

與談人(史惟筑、洪健倫)介紹

健倫:大家好,我是健倫,我是今年女性影展台灣競賽初選評審。目前我是全職在家當爸爸,身兼影展打工仔的工作者。之前在台北電影節擔任過三年選片人,感謝女性影展今年的邀請,讓我可以跟惟筑、友容一起擔任初選評審。

其實我蠻ㄘㄨㄚˋ的(笑),畢竟我是個生理異性戀男性,想說我真的要來擔任女影競賽的初選評審嗎?真的可以嗎?但我想說,或許可能我過去從大學念外文系,到後來接觸的大多工作環境,都是以女性占絕大多數的環境,多多少少還是有從中慢慢去理解一些女性的觀點。

當然我必須說,我自己跟女性的觀點還是有非常大的距離。不過我自己在有了兩個女兒後,慢慢可以理解到一些身為女性對於未來人生的恐懼跟壓力,所以我有盡可能在看片的過程中去貼近女性的觀點。

惟筑:大家好,也很高興這次可以跟健倫一起擔任台灣競賽初選的評審。我們這次很認真希望可以在影展呈現不同的類型、不同的影片長度、還有不同的形式風格,讓大家看到台灣的女性創作者。

我們現在雖然都是講「女性」創作者,但其實今年的賽制有改。今年賽制是,只要性別認同為女性或是多元性別,就有報名資格。所以我們今年收到了非常非常多精彩的影片,題材主題各式各樣,我跟健倫其實兩個人的意見常常有很精彩的對峙,等一下可以再來跟大家分享。

健倫:我們在初選的過程之中有帶入了一點選片上的思維,也就是說不是完全依誰拍得最好就能夠入選競賽。我們會去思考,在我們今年的 18 部影片之中,例如劇情片、紀錄片、實驗片之間的比例是否有一定的呈現?或者是在性別的主題上是不是有獲得一定的關照?因為如此,我們會把其中覺得在某一個主題上有代表性的影片拉上來,讓它成為最後入選的作品。最後總共入選了 7 部劇情片、 7 部紀錄片,以及 4 部動畫跟實驗電影。

很榮幸在今年入選片單裡面有 3 部世界首映的長片,其他 13 部作品,多多少少在各個影展放映過,從去年的金馬影展或高雄電影節,到今年金穗獎到台北電影節等等。那有什麼理由再說服跟大家來女性影展看呢?我覺得,當時我們討論的時候也有提到,當台灣整個影視產業,在創作端男性還是在一個相對多數的環境之下.....

惟筑:這邊我想先補充一下。我為了今天講座特地先去查了一下,「金馬獎過去 61 年來有幾位女性導演獲獎?」(指最佳導演獎)我沒有計算入圍,但獲獎的女性其實只有五位。那五位裡面只有一位是台灣導演,就是《哈勇家》的陳潔瑤。另外,許鞍華導演自己就得了三次,非常厲害。但就這個比例來說大概就只有 12% 左右,真的不是很多。所以我們希望藉由女性影展的平台,可以讓大家更了解在台灣還有很多的女性電影創作者,在這個領域裡面很努力,並跟大家分享她們用電影語言所呈現出來的價值與實力。


【長片】

阿婆非死不可・Granny Must D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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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怡蓉 Yi-Jung CHEN

健倫:那首先我們介紹的第一部是劇情長片,它叫《阿婆非死不可》,是陳怡蓉導演的作品。它其實是一部電視電影規格拍攝的作品,也是我們這一屆在初選過程之中唯一的劇情長片代表,但這並不代表它是唯一所以就當然獲選。我們會希望讓《阿婆非死不可》這部長片入選,主要是因為它在創意端、執行端上都有滿好的表現。

這部片用喜劇手法來談失智這個議題。除了這在台灣是相對新鮮的一種切入角度之外,還有對我而言,我很喜歡導演在這個影片中,呈現出這個家庭裡面「女強男弱」,爸爸永遠躲在背景環境裡的一個狀態。

它的美術設計色彩非常鮮豔。這些風格好像非常強烈、刻意,但它的刻意是必須的,它跟喜劇的調性其實相輔相成。而且在笑點上,拿捏的也非常剛好,收放自如。有的時候是很誇張的神經喜劇式笑點,可是有的時候又有點黑色幽默,有經歷過的話就會會心一笑。作為創作者,導演的這些掌握程度都非常不錯。

惟筑:還值得一提的是,它除了是喜劇類型外,也是以客語發音的一部作品。台灣既然通過了國家語言發展法,這到底能不能落實在很多的文化產業裡面,還是很值得我們關注。


婚・紗・罩・My Last Wedding Ph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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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昱伶 CHEN Yu-Ling

健倫:這是導演陳昱伶的第一部紀錄長片,也是她的畢業作品,非常榮幸是在女性影展進行世界首映。我蠻喜歡這部作品的,在評選時我就想說:「會不會只有我喜歡?」(笑)

片子在講的是,導演自己對婚紗照的憧憬,她想要拍一個美美的、夢幻的婚紗照來代表能夠擁有一個幸福的人生,後來發現事情好像不是這樣子的。也因為這樣,她踏上了一個尋找婚紗照這個產業在台灣到底是怎麼樣發展的過程。

惟筑:這部片我們在評審過程當中幾乎沒有討論,因為我們三個人都是給最高分的,基本上就直接入選,也是第一部入選到 18 部片單裡的片子。

我覺得很有趣的是,就我個人來說,在女性影展討論婚紗這個議題,我們大概通常都會想到婚紗跟婚姻,然後直接就會帶上女性主義批判的眼光來審視。可是相反的,這位導演是非常、非常誠實地告訴大家說:「我好想穿上婚紗呀!」這件事情就很吸引人想要了解,到底為什麼?

她透過梳理婚紗產業及訪問婚紗攝影師,以及片中受訪的婚紗攝影師也分別去闡述他們目前的婚姻、感情以及家庭狀態。這有點像是一個媒介,去呼應導演自己對於婚姻,或她自身狀態的一種拷問。當她問出「我很想要穿婚紗,可是到底為什麼?」這件事情,並透過這一部長片來回應這個問題,真的蠻有趣的。而且導演本人在片中有出現,她非常可愛。

健倫:導演非常用心去挖了整個台灣婚紗產業史的發展過程,跟自我背景養成各異的婚紗攝影師。其實她也從他們身上去尋找,到底什麼叫做幸福?你拍到這張照片就是幸福嗎?那你自己幸福嗎?我覺得這部片其實聽起來題目很大,但是她用一種非常幽默、時而自嘲的方式來講述對她而言帶一點心酸血淚的過程,是一部調性蠻輕鬆的作品。


萬歲家庭・A Long Way Ho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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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念樺 WU Nien-Hua

健倫:這部片也是在女性影展世界首映的長片,同時也是導演吳念樺的第一部紀錄長片。這部片講的是導演自己帶著攝影機回到老家,跟母親對質過去媽媽對她所做的肢體和語言暴力,還有她父親在成長過程中缺席的原因。在這個質問的過程中,她慢慢找到了一個從小反覆出現在夢境中的惡夢,找到那個惡夢的根源到底是什麼。

惟筑:其實片名就是導演家小時候住的社區名稱——萬歲家庭,所以導演就直接把片名取作《萬歲家庭》。這個導演很有勇氣,她用攝影機去面對家庭問題。相信大家在看的時候一定會心有戚戚焉,當父母親關係不那麼和諧時,孩子通常會被抓來當作情感的籌碼。也因此,孩子對於父親或母親的記憶,會因為被某一方拉走而產生偏頗,對另一方產生不是源自自己與親人真實關係的理解。我覺得導演在這個過程中,跳出了父母親之間的衝突,試著跟父親和母親分別建立屬於她自己跟對方的關係,看了頗微感動。

健倫:在成長過程中,男性跟母親之間的相處跟女性還是有點不一樣。譬如,從我身邊觀察可以發現,有些女生在成長過程中,媽媽會把女兒抓得很緊,像是「妳跟我是一國的,妳爸就是怎樣怎樣」,這種情況在這部片裡多多少少會出現,一開始看可能會想:「我要看這個幹嘛?」但在跟其他兩位評審討論的過程中,我覺得這部片有趣的地方是,我看到一個家庭成員面臨某種危機時所產生的保護機制,以及這個機制如何影響到女兒——對她人生的認識、對家庭的認識,甚至對她自己性格發展和對整個世界認識。這部片的結局其實也滿令人震驚的,它的回馬槍很強,會讓你從頭去思考剛剛看到、聽到的這一切。


雪水消融的季節・After the Snowmel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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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苡珊 Yi-Shan LO

健倫:我相信大家應該對這部片還蠻熟悉的。這是羅苡珊導演的第一部紀錄長片,去年入圍了金馬獎、台北電影獎最佳紀錄長片,也已經上過院線了。

這部片講的是導演的兩位摯友——他們是一對情侶,和導演計畫結伴去爬喜馬拉雅山,但導演因為一些原因無法成行,最後只有這對情侶兩人前往。後來發生了山難,只有男朋友生還。導演懷著一種想盡可能貼近他朋友生命最後一刻的心情,去完成這部紀錄片。

導演不斷詢問倖存的朋友:「那個時候你們在想什麼?你們的心情是什麼?」

惟筑:但後來這位朋友決定不再接受採訪,於是導演決定親自走上那段旅程。

關於這部片,其實沒有太多言語可以分享。非常誠摯地邀請大家去電影院觀賞,很難相信這是導演的第一部作品。後來查了一些資料才知道,她在剪接過程中,日本導演河瀨直美給了非常多的意見,協助她重新梳理原本的敘事線,才有了現在我們看到的版本。這是一部非常貼近導演內心的作品,同時將環境、自然還有性別議題都很隱微地融入在他回溯朋友旅程、重現山難發生過程的敘事當中。看完之後不知道該怎麼形容,覺得很感動。

健倫:請大家一定要去看這部片。導演對冒險精神的嚮往,以及她在朋友身上投射的那種浪漫情懷,有點像是《阿拉斯加之死》(Into the Wild) 裡面年輕人的狀態。她也是抱持著這樣的精神去拍攝這部紀錄片,這有點像是只有二十多歲、還不到三十歲的這個年紀,才拍得出來的作品。

惟筑:它談論青春、死亡、友情、感情、冒險,真的是只有那個年紀才會擁有的想法和感受,有些東西一旦過了那個階段就不會再有了。很推薦大家,雖然它已經上映過了,但如果還沒看過這部作品,真的值得去看看,不要再錯過大銀幕的機會!


大風之島・Island of the Winds
——
許雅婷 Yating HSU

健倫:接下來這部則是之後即將上院線的作品,這是導演許雅婷耗時二十年紀錄樂生療養院的抗爭,去記錄這些長者、院民,他們如何在這麼長的時間裡爭取自己應有的尊嚴。不只是權益——我覺得權益是一回事,但爭取政府對於他們應該要有的尊重,才是最打動人的地方。

惟筑:對我來說,其實現在看紀錄片,已經很少——我是說在台灣來講,不能說很少,可能是我看得不夠多——一部片願意在一個地方蹲點二十年,持續記錄樂生療養院的抗爭,非常、非常不容易。如果大家比較喜歡電影的話,可能會知道日本的小川紳介,他也經常以長期蹲點的方式拍攝。

可是在台灣,我想起我一個中央大學的同事說過:「我們現在都不會再等待了。」現在有手機,就算去咖啡廳或去看病,我們已經不想等待,永遠都會用手機各式各樣的訊息填滿我們自己。可是這個抗爭,其實是需要很長時間的等待,而等待最終可能不見得會讓正義獲得伸張。但在那個時間過程當中,我們可以藉由這部影片看到很多東西——不管是拍攝者、抗爭的樂生青年,以及特別是療養院裡面院民的整個過程。從原本開始抗爭時還覺得可能有希望,一直到裡面的人慢慢凋零、慢慢凋零,到最後結束。

健倫:最令人感慨的是那個凋零,就是那個年紀的逝去。因為樂生的抗爭運動,其實是很多社運界或者藝文領域的參與者,對於社會運動的一個重要起點——應該說是在我們這個年紀的政治人物。但我自己是沒有經歷過的,所以我是用一個比較有距離的方式去看這部片。而導演在這部片中,並未刻意去喚起當時的種種情緒或情懷,片中會看見政府一些官僚體系的拖延、敷衍,可是這些院民就是一次又一次地,去爭取他們應該有的、身為一個人的尊嚴。可能到最後等不到了,這個過程是最讓人感慨的地方。


歡迎來到北車大客廳・Welcome to Taipei Main Station Ha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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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文珍 TSENG Wen-Chen

健倫:這是曾文珍導演創作的最新作品,也是在女性影展世界首映的作品。台北車站大廳在多年前取消了大廳長椅的政策,但大家還是有在那邊聚會的需求,所以這部片就是從北車大客廳裡面聚集、聚會的這些印尼移工出發,尤其是聚焦在家庭移工、女性移工身上。

這部片分成四個段落拍攝四個不同的主角。特別的是,過去我們在看到、想到關於移工有關的作品時,切入點總是在控訴台灣對於這些移工的壓迫、剝削等,但這部片帶出的觀點並不全然是這樣。裡面還是有移工可能在台灣遭遇到一些不好的經歷,但導演也帶出,其實有些移工在台灣很幸運地獲得了一些不錯的工作環境。這讓她們在行有餘力之時,可以去照顧在北車的其他同鄉,甚至到漁港去照顧印尼的漁工,照顧他們心理上、精神上、閱讀上的需求等等。同時也有因為在台灣遭遇到一些挫折,因此透過藝術創作作為一種治療以及表達的工具,最後走上藝術創作之路的人。另外,也有移工是來到台灣開始追星(笑)。

惟筑:對,裡面有一位移工非常喜歡蘇打綠,因為蘇打綠的關係,她開始認真學中文,中文非常好!她也會用中文寫日記跟心情,後來更回到印尼從事翻譯工作。

可以從這部片裡面看到,每一個移工都有自己的樣貌。當然壓迫的情況在此時此刻的台灣可能依舊沒有獲得很大的改善,但我們至少在這部片可以看到,這些人在台灣生活時,她們如何長出自己的能動性、主動性,去透過其他的媒介,成立支持團體。她們其實在這裡也會關心印尼的大選,會舉辦集會,互相幫助、鼓勵,這都滿令人感動的。

健倫:對,很重要的是,它讓我們看到這些女性個體,她們在台灣為自己、為家庭去賺取收入的時候,展現出一種很堅強的生命韌性。


【短片】

這之中包括劇情短片、紀錄短片和實驗短片。其實台灣競賽是一個不分種類的競賽,這也是我們當初討論時最大的難題之一——長片要怎麼跟短片比?劇情長片又怎麼和實驗短片比?因此,我們也花了不少時間思考,到底哪些作品值得被提名。

討論過程中,三位評審最在意的是:創作者在面對題材時,是否真的理解自己的題材,並選擇了最合適的媒介、長度與形式。以短片為例,它的長度是否恰到好處?有沒有無病呻吟而硬是拖成長片?又或者,在短片形式下,是否有意識到必須在有限時間內抓住觀眾的注意力,同時把議題闡述得足以激發更多想像?這些都是我們評判短片時的重要依據。

最後,今年的短片被整理成三個節目,主要依照作品之間在主題上的交集來分類。但在每一個短片節目中,也會看到不同類型的作品並存。


【短片輯 #1】:聚焦非典型關係

第一個短片節目,比較像是聚焦在非典型關係,所以會在裡面看到各種不同的人與人之間的情感、親情的關係等等。

 

愛情星星・LOVE★STAR
——李姿婷 LEE Tzu-Ting

健倫:第一部短片是我的愛片,她的畫風非常幽默。預告片中只能看到它的 A 面,它還有另外一個 B 面。 A 面畫風非常漂亮,插畫手法很細膩,細膩到我直接寫在評論寫:「出繪本我會想買!」

而且導演不只是做了一個插畫風格很強烈的作品,創作者還知道「要怎麼去打破畫面中的框」,對應劇情去翻玩媒材上的限制,是對媒材很有意識的創作者。

故事在講的是,一顆星星有一天突然愛上了大海,它想盡千方百計向大海示愛,卻始終得不到回應。其實是在講愛情,在講一個非典型、跨不同種類的愛情。

惟筑:它的B 面就要進到電影院裡面去看,B 面是非常有趣的。

健倫:對,很像《銀魂》,突然性格大變。可是很妙的是,導演在這兩種不同的、幾乎是精神分裂般的兩種極端人格之間切換,但切換得很順。

我覺得很有趣的事情是——可以現在先提,因為在專文裡面有提到——其實今年入選的有三部動畫短片,它們分別是在三個不同背景養成之下形成的作品。像《愛情★星星》的創作者是在東京藝術大學所受的動畫訓練,可以看得出來,就是一個嚴謹而細膩的風格,它的 B 面很東京、也很日本。還有一部短片是在歐洲受的動畫教育,另外一部是在美國受教育,然後在台灣也經過一些產業上的工作經驗。等一下會看到她們的風格是非常不一樣的。

 

風流少女殺人事件・A Brighter Summer Day for the Lady Avengers
——
洪瑋婷 Birdy Wei-Ting HUNG

健倫:如果大家有在關注台灣影展,你可能已經聽過,因為她已經拿獎拿到手軟了。這部片是在仿擬《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以及結合一部分《瘋狂女煞星》裡面的影像風格以及劇情元素,來做成一個少女——算是遐想嗎?,少女的非典型遐想。

惟筑:因為它就叫做《風流少女殺人事件》,然後看到女主角的穿著,你馬上就會想到《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可是《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裡面的女生是被殺死的,我們先不要管它是怎麼改編真實事件或什麼的,它裡面的女性其實是沒有能動性的,她就是一個客體,被愛、被殺掉。

這部片對我來說,就是一個賦權——不是那個父權,是 Empowerment。賦予那個被消聲的女性的聲音,一些力量,重新活靈活現地出現在實驗的形式裡面。她會讓你看到「我的性、我的慾望」。在《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中,少女是被慾望的對象,可是在這裡面她會一直不斷告訴你:「我在展露我的慾望,甚至我的身體也是我為了要展露給你看的那個慾望。」我自己很喜歡這部片。導演跟台灣電影史的一些經典影片致敬,雖然說《瘋狂女煞星》也是她致敬的對象,可是看到西瓜就一直讓人想到蔡明亮。

健倫:沒錯,主角在片中的眼神讓也會讓我想到楊德昌的《指望》。

惟筑:看了會知道她一直在跟這兩位男性導演對話。在這兩位男性的作品裡面,女性經常缺席,導演就是透過這部片談:「現在換我們來講話了。」非常推薦這部影片。

健倫:說到她該講話,但這部片裡面完全沒有對白。它是實驗片,可是並不難懂,導演厲害的是,靠剪接跟構圖,以及影像在各種特寫跟遠景、中景之間的切換,去帶出故事的節奏跟氛圍。真的是很厲害。

惟筑:難怪拿獎拿到手軟!

健倫:其實今年我們看到幾個年輕的女性創作者的短片都在做類似的事情,也就是把少女在過去影視作品中的形象進行反轉,展現出惟筑剛剛講的「能動性」,讓女性變得更主動一點。不管是國內外的電影,少女的形象經常是清純、被動,然後是別人情感的投射對象,她永遠是被愛的那一個,或者是「被」怎樣的那一個,現在的作品中則可以看到,這些少女要自己出來做一些事。

 

草莓蛋糕・Strawberry Shortcake
——
莊岱雯 Deborah Devyn CHUANG

健倫:這是莊岱雯導演的最新短片。導演留學美國,受到邪典電影很深的影響。她很喜歡邪典作品,裡面有很多可以玩的、可以討論的東西。

惟筑:在評審會議的時候,我其實有一度覺得被挑釁到了。看完這支影片時,覺得非常不舒服。真的要選它嗎?我一開始是很保留的。可是我又想起,我常常在教電影或在分享電影時提到,我們就是需要電影來挑動、挑釁我們,去把我們原本既有的常規,或把我們原本的一些想像翻轉掉。另外一個評審友容,就是我們在美國的評審——她講了一句話,她說:「可能它是一個淫夢,也有可能真的有母女關係是這樣。」我就重新再了看一次,用其他的觀點去看,它真的是個非常挑釁人道德邊界的一部片。

健倫:我們在講到所謂的女性剝削電影,它永遠是在道德觀上極盡所能地去把觀眾挑動到最徹底。所以其實莊岱雯導演也在這裡用類似的方式,很露骨地談論慾望這件事。然後她不只是冒犯女性,其實身為男性觀眾,你在裡面也會像被打了一巴掌一樣。它有些畫面是,你不會在一般的電影看到的男性影射。無論身為男性、身為女性,在觀看時都會有些坐立難安。導演其實很隱晦地在講一段母女間的關係,大家都可以有自己的解釋。我也有自己的解釋,主角可能在做一件對母親的復仇之類的,但為什麼?觀眾可以自己解讀看看。

莊岱雯導演也用了一些過場的鏡頭,是很實驗性的手法,有非常強烈的影像風格,去讓你去探討這種觀看跟慾望之間的關係...

惟筑:還有對於母女的想像。

健倫:對,還有「戀物癖」也在這部片中是非常重要的元素。她滿敢拍也敢去挑戰觀眾的,尤其,敢挑戰觀眾這件事情,是身為創作者一個很值得、很需要具備的要素。

 

金魚缸小姐・The Fishbowl Girl
——
巫虹儀 Hung-Yi WU

健倫:這是巫虹儀導演的第三部短片,也入選了許多影展,像是國外的克萊蒙費宏國際短片展、去年金馬影展的最佳短片以及今年的台北電影獎,各個重要的競賽都有入圍。我喜歡它的前半部,然後惟筑喜歡它的後半部。

我喜歡前半部是因為,它用一種不直接點名的方式,告訴你這個主角跟她的曖昧對象之間的關係,以及當主角看到曖昧對象跟別人好的時候,自己心裡的感受。這個東西回過頭去,其實是反映出導演本人以及編劇,對於角色的認識程度有多少。

惟筑:喜歡後半部的原因——是因為有床戲(笑),是這樣嗎?不是!

後半部女主角跟男性朋友們去洗了泰國浴,導演在處理泰國浴的場面調度,我非常喜歡。泰國浴是裡面的女子提供性服務,關於性服務這件事情,導演通過場面調度,先處理了「服務」,再處理了「性」這件事情。她在處理性場景的這個部分,把「奇觀」的部分降低了,把提供性服務的人「客體化」的成分也降低了。總之,導演處理兩個女生在泰國浴的這部分是我非常欣賞的。雖然這是很小的細節,但歡迎大家去看的時候,想想到底我在講的那個「服務」是什麼?為什麼是先處理服務再處理性?

健倫:這個故事是在講一群大學生,一起相約到泰國畢業旅行。裡面男性們忍不住說:「嘿,都來泰國了,泰國浴很有名,是不是晚上大家幾個人約一約,一起去鬆一下?」片中的女主角是一個 T,大家也都把她當作兄弟一樣看待,所以自然就約她,這個故事就是這樣發生的。

後半部的床戲,對我來講好像有點功能性,想展現出一種不同性別之間對於性消費這件事情的態度。因為一般從事性消費的男性,女性就是一個他的慾望對象,或說是他釋放慾望的對象,因此可能什麼事都不太需要多處理、多講。

惟筑:這部片在女生跟女生的性場景就有很多的溝通。導演也有帶這部片到中央大學來,然後我記得就有學生就問:「是不是女同志話都很多?所以就是連性消費的時候話都要一直講、一直講,然後才能進入到那個部分?」

健倫:看得出不同性別之間對於性這件事情的看法不同。


【短片輯 #2】:處理家的羈絆

接著的四部短片主要圍繞「家」的議題,探討家人之間的羈絆。

 

近視・Myopia
——
張善淳 Siān-Sûn TIUNN

健倫:這部短片,我們花了很多時間討論。

惟筑:我個人是最喜歡的,於是就要來說服其他人。

健倫:先分享我當時看完的觀點。今年其實收到了不少兒少相關作品,如果要講跟小孩有關的故事,目標觀眾又包含小孩,說故事的方法就必須調整。因為小孩注意力比較短,理解方式也和大人不同,若用太成人的方式,小孩不一定能看懂;但如果完全切到小孩的頻道上,又會讓作品放在影展競賽裡顯得有點尷尬。我覺得《近視》在「兒少」和「成人觀眾」之間,抓到了一個非常好的平衡。

故事講的是一對母女,女兒大概五、六歲,來自單親家庭,媽媽是個年輕的直播主。女兒近視,醫生交代要固定點眼藥水。媽媽覺得既然近視已經很嚴重,那直接戴眼鏡就好,但小女孩卻一直拒絕戴眼鏡,堅持靠點藥水就能治好眼睛,她其實只是想要媽媽多注意她,希望媽媽每天親手幫她點眼藥水。而媽媽的處境也很真實:白天要工作,晚上想跟朋友出去玩,因此常把女兒獨自留在家中。導致女兒很渴望媽媽的陪伴,卻常常落空。

惟筑:這部片只有十五分鐘,細膩捕捉了母女的生活張力。其實很多女性創作者都會拍家庭、親情,尤其是母女關係,但這部片讓我驚喜的是,它也同時讓小孩當主角,而且處理得很自然。

我很開心看到這類片增多,一直以來台灣兒少題材相對少,孩子們多半看的是國外的影視內容。如果有更多創作者投入,說出屬於我們本地兒童的故事,會是一件很棒的事,今年有趨勢看見越來越多創作者投入這個類別。而且導演們都知道和小孩合作拍戲是非常困難的,但這位小演員的表現非常自然,和飾演媽媽的互動也很真誠。

更值得注意的是導演的鏡頭語言,用了很多特寫與失焦,讓觀眾感受到小女孩的內心狀態。有人可能會覺得這樣的表達方式過於直接,反而被視為缺點,但對我來說,這是個優點。

健倫:沒錯。因為整部短片幾乎都在主角住的套房裡拍攝,這是相對吃力的地方,也是我們其他兩位評審一開始覺得沒那麼討喜的部分。它使得場景畫面相對單純、單調方,相對有一些侷限。

但最後,我被說服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在於導演對角色的認識,真的非常深。她很清楚年輕單親媽媽在生活中對「自由」和「責任」的拉扯,也讓我們看到小女孩強烈的依賴。這些訊息完全透過角色互動展現,而不是台詞直接告訴觀眾,這是我期待在短片裡看到的東西。

惟筑:這位導演在公視學生劇展又拍過一部短片作品《髮圈》,同樣處理母女之間的渴望,而且用的還是同一位小演員。導演似乎持續透過作品,處理自己對母女關係的反思。

 

跳房子・Little Mirage
——
劉人鳳 LIU Ren-Feng

健倫:下一部是紀錄短片《跳房子》,我們兩位都非常喜歡。它很棒的地方是,導演在前一部紀錄短片《乙方及其後》討論了租房子產生的一些問題後,開始對「家」這件事情有更多思考。在《跳房子》裡,她找微縮模型師把老家的客廳重新用模型還原,帶著這個模型去找她分別住在不同地方的爸爸、媽媽還有弟弟,問他們:「你看這個模型跟以前像不像?」他們就會提出:「有像,可是有什麼地方有點怪怪的,以前不是那樣子。」

很有趣的是,每個人指出的點都不一樣。可以從指出的點看到,這個人在家庭裡的角色會讓他一直去注意某些面向。比如說媽媽注意到書櫃,弟弟的關注則是電視。能夠看到透過一個小小的模型作為影片的引子,帶出每一個被攝者不同的觀點,以及他們對於家的切入點跟印象。透過這樣小小的一個物件,引發出很大的、無限的想像,包括被攝者,也包含我們這些看影片的人。

惟筑:這個「跳房子」就有點像跳格子。導演是用一種視覺化的方式,就像剛才健倫講的,連她的爸媽現在都住在不同的城市,而弟弟跟他太太住,導演自己也住在不同的地方。導演就用不同的媒材,比如用 Google Map 顯示「現在要去哪裡?要去到媽媽的家,距離幾公里...」。應用Google Map、照片或是模型——每位家人看到模型的時候會想:「我們家以前真的是這樣嗎?這裡真的有這個東西嗎?」用地理上的距離跟記憶上的距離去重建這個家,以及以前屬於「一家人的家」到底是什麼樣子,蠻可愛的。

其實很多電影都在講家庭,幾乎所有題材都被創作者講過了,但導演們還可以用什麼樣的方式、什麼樣的觀點去談這個議題方?《跳房子》的確找到了一個新的測量「家」的距離的方法,是我很喜歡這部影片的地方。

健倫:我相信很多觀眾可以從這部片找到一些共鳴,大家大多是是二十多歲到四十多歲的觀眾。我們在這個成長階段,家的模樣跟家人之間的關係和距離也一直在經歷很多不同的變化。有時候也會想:「為什麼我跟我爸媽之間的關係現在是這個樣子?」或者「我們家為什麼現在的相處模式跟以前不太一樣了呢?」在這部作品裡,都可以找到這種思考的共鳴。

 

貓與雞・After the Cat
——
朱凱濙 CHU Hoi-Ying

健倫:這是香港導演朱凱濙導演的最新短片作品。導演的前一部短片《紅棗薏米花生》,我也非常喜歡,她一直都是一個很擅長寫實風格的創作者。《紅棗薏米花生》關注的是家庭成員之間的關係,媽媽對小孩子的照顧、成年子女對媽媽的回應。這部片則是導演在台灣拍攝,處理的話題往外擴大,是人跟環境之間的關係。

故事其實很簡單——一位女士,她的貓過世了,她要把牠埋葬。她用一種很類似趙德胤《冰毒》那時的寫實、對環境的關注拍攝這部短片。趙德胤是將鏡頭擺在那,一直拍大家走過去、走過去、走過去,每個畫面之間切換都有一種犀利的感覺。而朱凱濙導演在這部片中,拍攝這些現實的東西時,做了一種溫柔的處理,不論從影像的色調上、風格上都有這種感覺。還有一點很令人喜歡的是,即使這是個劇情片,她在裡面凸顯出一種對於整個真實環境的尊重,因此便讓「真實」深入到這個劇情片的裡面。

惟筑:作品裡面的時間性很特別,除了裡面的人在面對死亡的時間感受外,比如拍空景時,有時雞會跳到她們家料理台上,導演就把攝影機放在那邊;或者貓躺在那邊,可能已經死亡了,她就慢慢地放一個很長的鏡頭,放很長的一段時間。所以當你在面對死亡,或面對這個關係時,那個時間性也會投射到我們自己身上。它讓我們啟動對於時間的感觸,是非常細膩的一部片。

大家也可以在這部片看到楊麗音這位非常優秀的資深演員,截然不同的表現。在另外一部《阿婆非死不可》裡,是比較誇張、戲劇性的喜劇表演,這裡就完全是另外一個面向,是個非常厲害的演員。

健倫:沒錯,而且朱凱濙導演她很願意花大量的時間去等待事情的發生。她用了一個很近的特寫鏡頭在貓咪的前面,然後你就會看到牠的呼吸越來越淺、越來越淺、越來越淺,最後牠就沒有動了。她捕捉這個時刻,那個力道對我而言蠻強烈的。

 

山裡走走・Prey and Pray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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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懿儒 Langui Madiklaan

健倫:這是部劇情短片,是全懿儒導演的作品。導演自己是布農族人,但她過去的經歷比較是在產業裡面從事跟類型、商業片相關的製作(擔任副導)。這部《山裡走走》,我認為是類型風格比較明確的作品。

惟筑:你覺得這是一部類型風格比較明確的作品?跟我想的不太一樣,這就是我們評選時有趣的地方。

健倫:影片講的是一對布農族父子,他們晚上想去山上打獵,打獵時,一直遇到森林裡有些跡象,跟老人家說的禁忌有關。爸爸便一直提醒兒子:「要小心,等一下可能會有事。」但兒子仍想,他難得來打獵,終於打中了一隻獵物,但牠又跑掉,他很想去把牠找回來。而爸爸只是說:「不行,這個是禁忌。」後來就真的發生了一些不祥的事。片中,比如在山裡打獵時,有東西掉下來,我認為是導演想去營造的懸疑氛圍,其實是很類型片的,包括她的攝影方式、配樂的運用與聲音等等。

惟筑:它整部片都是在夜裡的山中拍攝的,氣氛營造非常好。

在山林裡面等待獵物,展現性格完全截然不同的父親跟兒子的關係。兒子就是「我已經打到獵物了,但為什麼我沒有看到牠?」其次,是環境、聲音跟夜裡的黑暗所營造出的神秘感,也許可以回應導演想要表達的——在原住民的信仰裡面,我們到底要如何跟這個環境相處?如果你把自己的「我」放在太前面,像是片中的兒子就是對照組,那他可能會怎麼樣?我很喜歡它光線運用的方式,但我可能不太會聯想到類型片的方向,也許可以帶著健倫的觀點再看一次。

健倫:順帶一提,《山裡走走》也是今年入選影片裡面跟原住民議題相關的代表,但其實我們也不只收到一部跟原住民有關的片子。我們希望除了形式外,在題材上也可以多元一點,讓不同的題材都可以被看到。


【短片輯 #3】:聚焦個人生命經歷、心理思考狀態

今年台灣競賽的最後一個短片節目也有四部短片。這個節目比較聚焦在我們個人生命中的一些經歷、痕跡,可能是關於我們心理思想的狀態,或是關於我們的生活,甚至觸及更大的生命經驗。

 

褪皮 以及露出來的・The Pe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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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南彤 Nan-Tung LIN

健倫:第一部是一部動畫短片《褪皮 以及露出來的》,是留歐導演林南彤的作品。她在歐洲學動畫,所以整個畫風跟氛圍——如果之前有關注台中動畫影展,看過不同國家、不同區域的動畫作品——就會發現它的風格非常歐洲。

歐洲動畫常常會觸及比較內心、更深沉甚至偏陰暗的面向,這部片也是如此。它像是作者跟自己內心的「內在小孩」對話——那個可能曾受過創傷的內在小孩——是一個和解的過程。

這部動畫很厲害的地方在於,跟剛剛提到的《愛情★星星》一樣,在動畫技法、繪畫技法上非常出色。導演能掌握不同的材料,像是粉蠟筆、色鉛筆,運用不同材質的特性來創造效果。精彩的是,她很懂得用這些繪畫效果去觸動觀眾的心理感受。

而且她很敢在畫面上呈現一些具有「觸覺感」的東西,讓你產生身體上的體感反應。這些畫面會勾出觀眾心裡正面或負面的情緒,是這部作品最精彩的地方。

 

蒸發書簡・Jouhatsu Let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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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若涵 Johan CHANG/工藤雅 Masa KUDO

健倫:下一部短片《蒸發書簡》,是由台灣導演張若涵和日本動畫導演工藤雅合作完成,這是一部非常本格派的實驗短片。兩位導演是在日本認識的,後來因疫情分隔兩地,便用「影像書信」的形式互相交流。

惟筑:她們各自記錄自己的生活,再把影像寄給對方,對方可能再從這些影像進行再製或回應,整部片就是一個非常有趣的對話。你會看到雙螢幕、疊印等形式,她們討論的是:當我們看到影像時,還能看到什麼?又有哪些東西是看不到的?因為有兩位創作者,這些交流的方式變得特別精彩。

健倫:她們不只是用膠卷拍攝,更多時候是用很手工的方式製作。有些畫面是靜止影像的逐格翻拍,必須自己在暗房裡用翻拍機一格一格完成。

惟筑:以沖片為例,她們也不是用傳統方式,而是隨手取材,像是用維他命 C、咖啡來沖片,因此影像的質感與色調都很獨特。

健倫:我特別喜歡這樣回到本格實驗電影的創作態度,對媒材與製作方法的關注,在數位當道的時代已經很少見了。尤其導演若涵才二、三十歲......

惟筑:對,她出生於數位時代,但因為在學校參加過一個實驗電影導演的工作坊,對膠卷產生興趣,後來幾乎都以膠卷創作為主。

健倫:這部片很安靜,需要大家花一點心力去看。

惟筑:它的聲音非常細微,對白也不是直接聽到,而是用字幕呈現。

健倫:裡面還包含了工藤雅導演的動畫,畫面也相當可愛。

惟筑:對,兩位導演都很注重材質,但用的媒材完全不同,她們之間的影像對話非常值得一看。

健倫:同時,我覺得這部片也讓我們回顧疫情期間人與人被迫拉遠距離的生活狀態。當無法接觸時,創作者如何從身邊的物件與環境中觀察獲得靈感。

 

風的前奏・Rocked by the Wi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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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小珊 HUANG Hsiao-Shan

健倫:第三部是動畫短片《風的前奏》,由導演黃小珊創作。她是留美背景,也參與過台灣一些產業型動畫製作,這樣的經歷反映在作品的節奏與風格上,和前兩位導演完全不同。

惟筑:她今年也以這部片獲得金穗獎大獎。

健倫:故事很簡單,一場颱風即將來襲,台中草屯的一家人如何準備這個夜晚。影片充滿青春氣息,也帶點懷舊風格。

惟筑:動畫最大的魅力就是能表現出攝影鏡頭無法拍到的東西,而這部片就充分展現了這點。我特別喜歡它的轉場設計,既細膩又流暢。像是男主角在車站聽 iPod 的場景,先用全景呈現,再透過前景裡他操作 iPod 的手帶你轉場。畫面中結合了速寫筆繪、寫實的照片與小模型,與動畫角色混合得非常自然。故事雖短,但非常感人。颱風天裡,媽媽和妹妹卻遲遲沒回家,那份焦慮與擔心被描繪得非常細膩。

健倫:裡面角色的氣口也很鮮活,彷彿就是我們身邊的家人或鄰居。

惟筑:片中有提到,爸爸以前是製作薩克斯風的。但產業沒落後媽媽去做辦桌,讓日常故事多了一層在地意義,默默讓我們看到台中已經沒落的夕陽產業。

健倫:技法上,創作者結合了多種繪畫方式,還加入照片與 3D 模型,和導演之前的作品《大冒險鐵路》有點相似。這也呼應了我們今天看到的三部動畫短片,它們都展現了「動畫能做到電影拍不到的事情」,並透過不同技法、材質或 3D 與 2D 拍攝方式的結合,展現出高度的創意。

 

吹得到海風的地方・Where the Sea Breeze Blow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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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韶君 CHEN Shao-Chun

健倫:最後一部是紀錄短片《吹得到海風的地方》,由陳韶君導演執導。她也曾拍過劇情短片,這部作品的背景之一是導演外公自殺後,對她和母親帶來極大的打擊。片中捕捉了最後一班開往澎湖的台華輪,船上既有澎湖居民往返,也有專程搭最後一班船的旅客。這些人與景,成為導演尋找外公痕跡的背景,她也試圖藉此貼近外公生命最後的心境。

惟筑:我非常喜歡這部片,在家看時就想在到大銀幕看感受一定更強烈。它讓我想到今年女性影展的焦點影人——香妲·艾克曼。艾克曼的作品常用定焦鏡頭長時間凝視,把看似客觀寫實的影像轉化為主觀的情感投射,而《吹得到海風的地方》也掌握了這種力量。導演一開始拍攝海景,並說:「我身為澎湖人,但我非常討厭海。」隨著影片展開,看到家裡的廚房、吹動的電風扇、走過的貓、船上的乘客。這些安靜而細膩的鏡頭,加上極低頻的聲音,就在這樣的氛圍裡,導演把對外公的傷痛,以及她與母親的情感,寄託在澎湖的地景與船上的空景之中。畫面與情感互相加成,形成一部沉靜卻極具力量的作品。

健倫:攝影也非常出色,捕捉了澎湖不同港口、地景與船上人潮,讓我們從中感受到島民對家、海、島嶼的複雜心境——抗拒、無奈或其他情緒。寄情於景最後留下的,是一部安靜卻深深打動人心的影像,非常動人。

以上就是今年入選台灣競賽的十八部作品。即便有的作品可能相對有一點挑戰性,但都非常值得大家去看。


 

Q&A時間

Q1 :我剛剛Google 了一下,有些影片就像評審說的,不是每天都在重複日常,而是會刺激我們去思考,讓我們在影像或互動中重新檢視自己的行為。我想問一下,這次看電影是一部片一張票嗎?是否建議看完之後休息一下,先消化再看下一部?

孟軒:如果是長片,就是一個場次一張票。短片比較特別,因為片長短,我們把四部短片集結成一個放映節目。買一張票,就能一次看到四部短片。

惟筑:看片的步調完全要看觀眾自己的狀態。有時候我也會一口氣看很多,但有時候看完一場就覺得需要時間沉澱,也會選擇放掉下一場。這其實也是一種跟影像的緣分,端看你想怎麼安排跟這些作品的對話。

 

Q2:想問個比較敏感的問題。近十年來大家常談到性別光譜。既然是女性影展,那在評審的時候,你們會不會因為性別光譜的議題,在思考上有特別不一樣的地方?尤其是現在有陰柔的男性、粗獷的女性,你們怎麼看這些差異?是不是有些東西就是「女性才會有」?

惟筑:謝謝你的問題,其實一點都不敏感。這確實是我們今年有討論到的,才會有更開放的報名資格(認同為女性或非二元性別)。過去我們寫「女性導演」,但因為有些創作者雖然生理上是女性,可是她不一定認同這個詞,我們今年就把報名的光譜打開了,讓酷兒、同志、跨性別創作者也能報名。在評選時,我自己還是會希望作品能和女性或性別議題有所連結,但我們的想法就是尊重導演的自我認同,然後看她/他如何把議題表現出來。

健倫:補充一下比較實務的面向。我們在報名資料裡會看到導演的自我認同,例如有人寫女性,有人填非二元。我在看片時,會先留意這作品和性別或女性議題的連結。但看完 141 部作品後,最重要的還是「有沒有把事情說好」。最後還是得回到品質——題材有沒有掌握清楚?形式上有沒有做到最好?這才是我們最終評斷的依據。

 

Q3:我想問形式上的問題。影展裡有劇情片、紀錄片、實驗片,還有長片短片。你們在比較的時候,是怎麼判斷不同形式的優劣?是看如何回應主題嗎?

健倫:我自己會先把它區分成「敘事」跟「非敘事」。重點還是導演自己對題材夠不夠清楚。像有些作品知道題材需要非敘事或拼貼,就會選擇那種方式。關鍵是導演清楚知道「為什麼要用這種形式」。例如《跳房子》就用了紀錄和拼貼媒材,像 Google Map 的影像,讓題材變得更有趣。對我來說,這就是導演知道自己想要說什麼,並且找到了最合適的工具。

惟筑:對,我也覺得導演的選擇能不能被執行好,是我們最看重的。我們評審討論之前其實就有共識,希望能展現不同形式的多樣性,所以我們會刻意平衡,比如要有實驗、紀錄、動畫、劇情。但最後比較的時候,還是得看導演在這種形式裡能不能做到最好的效果。像《雪水消融的季節》故事的確需要長片的時間來鋪陳,但《吹到海風的日子》只用 30 分鐘就創造了沉浸感,兩個都很厲害。所以評判的主要標準是導演選擇了這個媒材後,有沒有做到把故事說好這件事。

健倫:補充一點關於實驗片。很多人會標榜「實驗」,但對我來說,實驗片應該在影像形式或素材運用上,真的有一些突破,讓觀眾開始思考「這算電影嗎?」出現這樣的對話才是實驗片帶來的挑戰。因此,最後還是要看導演是否清楚知道自己為什麼用這個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