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 女影|專訪《蜜莉蘇坦多:想像的旅程》導演蜜莉蘇坦多・邦格拉

專訪《蜜莉蘇坦多:想像的旅程》導演蜜莉蘇坦多・邦格拉

翻譯、整理/台灣國際女性影展

 

 

請你分享拍攝動機。
 

關於這部片的誕生,我想分享兩個小故事。第一個是發生在2014年,我和朋友吃早餐時的對話。我一直都是自然捲,2012、2013年IG開始流行,我有點焦慮於要不把我的自然髮弄得比較符合IG上的主流審美,像是直髮、長指甲等。我跟朋友提起這件事,沒想到他非常生氣。他開始提到我的種族認同,甚至講到種族隔離、種族壓迫等等,我們為此大吵一架。我不理解打扮跟種族有什麼關係?後來我回家查詢頭髮和種族認同,我開始一頭栽了進去。過程中了解到許多關於殖民主義、奴隸制度與種族隔離的歷史,而黑人的外貌與之大有關係,黑人的身形外貌被賦予多重意義,讓我們看似低其他種族一等。

 

再次想起這個故事是在前總統曼德拉過世時,我和朋友一同前往他的葬禮,當時我們唱了幾首反種族隔離的抗爭歌曲,藉此向他致敬。記得有首歌叫做〈我媽是煮飯阿姨,我爸是園丁〉,我當時回想:我確實在種族隔離下長大,但我成長的環境好像不太一樣。童年生活其實過得不錯,我的童年沒有白人。我不了解、甚至不知道種族隔離政策。這開啟了一段探索旅程,試圖認識自己的個人歷史,釐清為何不曾特別覺察自己是黑人。

 

這是一段長達十年的自我探索,同時也是在建構自己的身分認同,透過我的國家:川斯凱與南非。我發覺國內不少人,乃至世上的許多人並不認識川斯凱,這也導向要如何「愛自己」的課題上。因為我成長的環境,一方面的確是被隔絕、蒙蔽的狀態;另一方面,我不夠愛身為黑人的自己,這是我必須面對的課題。

 

本片運用大量的檔案影像,您如何選擇這些素材?

 

我不希望片中的種族隔離畫面是我們曾經看過的畫面。種族隔離是一件很暴力的事情,但我更好奇它是如何變成暴力?如果歷史最終導向的是暴力,那第一步驟是什麼?我更好奇的是創造及維繫種族隔離背後的心理狀態。至於檔案影像的挑選,我希望能找到彩色、更居家、更多女性的畫面,我好奇權力在公領域及私領域中是如何運作,又各自呈現什麼樣態。我也希望能包括更多種族隔離期間有白人出現的畫面。

 

部分的檔案影像來自網路,另外我們也接收了來自一位曾經在種族隔離時期擔任攝影師的素材,那些素材都從未面世。這些畫面讓事情更加複雜,因為你的既有想像可能是壓迫者總是拿著槍,但事實上未必如此。他們可能就是在過生活而已。我想要呈現另一種面向,也就是靜謐的權力暴力。我也希望能更多女性的畫面,因為我們總是看見警察,或是男性們拿著槍面對彼此,這是一種很陽剛式的種族隔離詮釋。那當時女性在哪裡?在做什麼?

 

本片出現許多儀式片段,為何會有這些設定?
 

如果沒有那些來自南非的,儀式文化和知識體系的加持,我們一定做不到這一切。首先是拍電影的勇氣,我覺得很像祖先賦予我的使命,我的家族裡很多是作家、音樂人,對藝術特別感興趣的人。很顯然黑人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不能拍電影。我感覺祖先們在說:「去做吧!我們會幫你的」、「這樣一來,你將召喚我們」、「改變被打壓、無法拍電影的處境」,

所以我有堅實的後盾。我一直都被支持著,但也在思考他們想透過這個媒介傳達什麼。

 

在我的故鄉,儀式是很常見的,就是生活的一部分。我想帶觀眾認識到,儀式攸關我們如何理解存在的意義。攸關我們與時間、空間互動的方式,基督教、原民知識系統,還有非裔宇宙觀,全部混雜在片中,反映他們在我生命中的影響。此外,我也希望探究如何從精神層面理解種族議題。以我個人而言,進行的方式其實就是將攝影機轉向自己,並邀請觀眾參與此過程,同時揭露這一切是如何被內化的複雜度。

 

我們在拍攝過程也會進行一些儀式,比方說我們在看檔案影像的過程中,會看到一些非常難以直視的畫面,那我們後續就會進行淨化的儀式。觀看那些畫面,足以讓你非常難受,你很有可能把那些憤怒帶進剪接的過程,繼而傳遞到觀影者身上。因此,我們必須非常謹慎避免類似的事情發生。我們的方法就是透過淨化的儀式,我們也有原住民族巫師陪伴拍攝的過程。再次強調,這些其實多少都呈現了我們日常的生活樣貌。
 

能否談談片中出現你跟白人友人、製作人的片段?

那段有點像反思,試圖釐清要如何向觀眾傳達我心中的疑問,以及我們面對友誼關係的複雜性。當我們各自背負著這些歷史,友誼能否存續?這攸關彼此之間的權力動態、互動關係,一方面我們可以是朋友,我們的確相處融洽,但我心底明白,我與身俱有的權力與白人絕對不同。我們要如何跟這樣的事實共處?我們能達到和解嗎?在籌資階段,我就知道這是無可避免的課題,不能避而不談我們的權力關係。他是白人製片,我是黑人導演,這在南非很常見,我認為這樣的搭配有待質疑,也應該被提出來討論。我們要更加誠實地面對我們的角色。


我們清楚這樣的關係會影響電影製作方式,這是無法避開的問題。電影能拍成歸功於好因素的存在,但也知道這有另一層面向。這便是最大的挑戰。我認為整部片是以一種會激到人們的方式,去呈現我所在意及感興趣的問題,並促使對方跟這個主題產生連結。

 

每當我和製片的影像被放上銀幕,我們知道發生了一些事,而這讓我感到不自在。內心會想抗拒,不打算聆聽,我們試圖讓人們傾聽那些讓他們可能感到不適、生氣或產生共鳴的東西。拿掉影像、只保留聲音的決定,是為了帶領觀眾,進入一個如同告解室般的空間,我以某種方式暴露自己的脆弱,我朋友同時也在揭露自己。

 

再者,我們要如何把這個問題拋回觀眾,藉此讓他們知道這並非一場被動進行的試驗。我們不是只有在談論我跟我朋友的關係而已,這並非只關乎這一小群人。同樣的事情在世界各地都會發生。

 

當然黑畫面也是在回應電影本身,電影未曾透過非裔黑人的角度,處理種族議題,更不用說黑人女性的角度。他們是這層面的受害者。有很長的時間黑人不得參與電影製作,至少在南非是這樣。因此把光明拿掉也是在反思,電影手法如何呈現這些東西。

 

種族問題無法靠黑人獨自解決,當然也無法由白人獨自解決,我們必須要釐清如何推進。現在我仍然認為,我們距離問題解決的目標還很遙遠,我們只是先從電影技術層面,試著處理許多人能有共鳴的主題。

 

拍完這部片後,你對於自己的認同有帶來什麼改變?


這部電影徹底改變了我,很榮幸得以深入探究此命題,並藉此邀請世界了解以往總是由局外人、外來者拍攝或記錄的故事。幾乎很少會有故事是在反思自己。在我完成剪輯,提交終版之前,我坐在影廳內,觀看整部電影。我記得當時哭得很厲害,心想這是第一次覺得:「我,像我這樣的女孩,能以一種完整和複雜的狀態呈現在電影中。」

 

這部片徹底改變了我的自我認同,我跟我自己的關係,我開始更真誠地愛自己,不再向外尋求關愛。

 

有什麼話想對台灣觀眾說嗎?


我想跟台灣的觀眾分享,事實上除了以色列,台灣是少數在1970年代承認川斯凱的國家。你們可以研究一下為什麼會這樣,非常有趣。

 

我也希望這部片能帶觀眾思考目前所面臨的事情,關於國族認同,關於民族自決,關於國界,和邊界的意義、關於被承認和不被承認。上述問題如何連結到身為人的當今意義。在電影中找尋自己,尋找能有共感的人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