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桑拿私話》導演安娜・欣茨
翻譯、整理/台灣國際女性影展
*此訪談問題由影展方提供,實際訪談由《桑拿私話》製片Marianne Ostrat透過Zoom Meeting訪談導演Anna Hints的方式進行

能簡介愛沙尼亞南部的桑拿傳統嗎?
煙燻桑拿的歷史相當久遠,可以回溯至西元前。在愛沙尼亞的東南部,桑拿房是相當神聖的空間。不光是東南部,離島也有。不過,桑拿傳統在東南部,有被完整保存。
在桑拿房裡,不光是赤裸身體,靈魂也是赤裸的。在這裡,你洗淨身體,也淨化靈魂,桑拿有轉化和療癒的能量。就像我奶奶說的,在那裡,一部分的你將逝去,一部分則重獲新生。在那裡,你能重新定義自己,並找回屬於自己的力量。
你的拍攝動機是什麼?為何特別選在煙燻桑拿房拍攝?
這跟我的文化背景有關。我對桑拿傳統文化的認識源自奶奶,當我探尋這部電影的根,我回想起11歲那年,爺爺剛過世,大體還留在屋內。奶奶、阿姨、姪女和我一起去桑拿房。這就是我們的習俗,在重要時刻,我們會先去淨化。
在桑拿裡,奶奶告訴我們爺爺曾外遇,跟別的女人生活了一段時間。她向我們訴說那時有多煎熬,當時是蘇聯時期,她還得養四個孩子。她向我們抒發了很多感受,那些痛苦、憤怒和沮喪在過程中逐漸釋懷。做一輪桑拿是好幾小時,我們一起見證了這個過程。一走出桑拿房,我感覺奶奶放下了。隔天奶奶和我們平靜地將爺爺下葬。這件事震懾到我,我才理解到桑拿房能作為一個令人安心、讓人自在分享所有的感受和經驗的所在。當我們不帶批判或羞恥地
讓這些經驗有發聲的機會,就會有很深沉的療癒效果。自我認可的同時,我們也在洗刷所有羞恥、痛苦和憤怒。對我來說,這就是本片的核心。
我希望藉這部片將桑拿的能量傳遞至漆黑影廳,讓共處漆黑影廳的觀眾,也能感受到希望、備受鼓舞。這也關乎於去發現或試圖打造一個能令人安心展現脆弱面的所在。
能否跟我們談談拍攝過程?如何在高溫高濕的環境下拍攝?
非常挑戰。你若跟人說,我想在一個又黑又濕又熱的地方拍片,對方一定會知道這一個超級艱鉅的挑戰!以平均溫度來說,桑拿房的溫度大約落在攝氏80度,有時更高、更少,大致是80度,所以我們要做足準備。作為導演,你要找到對的人共事,能不輕易向挑戰說「不」、願意說「好,那我們來尋找解答」的夥伴。就像我的製片瑪莉安娜、攝影師安特塔米克、收音師丹尼爾,你可以想像在裡面舉收音桿有多難。
首先,我得確保不會有人昏倒,攝影機周遭都擺放了冰袋,攝影師和錄音師頭上包上濕布,會一直滴水。我也要確保他們定時補充水分,攝影師會戴上手套,因為攝影機很燙。桑拿房加熱需要六小時,甚至更久的時間。我們的器材也必須跟著環境的變化不斷調整。我們有兩顆鏡頭,一顆用來拍攝外景,另一顆專拍桑拿房。在桑拿房裡,我們會先把鏡頭放在地上,桑拿房經過兩小時加熱後,我們再把攝影機移到更高的位置。又過兩小時,再往上移,讓機器適應高溫環境。我們知道過程可能會損毀鏡頭,所以特別挑性價比高的鏡頭用,我們共犧牲了兩顆鏡頭,整個拍攝則是耗時七年。
不能在冷桑拿拍攝嗎?
喔不!絕對不行!為了完整呈現桑拿的魔力,並展現這空間的獨特本質,我們需要「熱」的煙燻桑拿。空間也必須是黑暗的,這是讓魔力運作的必要條件之一。一切從身體出汗開始,將髒污排至體外,先從表層再到深沉,排出身體與心靈深處的髒污。熱氣是很重要的。過程確實很難,但找到拍的方法很重要。
我認為去談論我們如何拍攝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因為這也關乎「裸露」。在桑拿裡,裸露是必要,褪去衣服,不只是外在的裸露,也同時褪去你我身上的面具,然後再進到這個擁抱你、滋養你、使你感到溫暖的桑拿宇宙。問題來了,你該如何呈現裸露?如何以鏡頭呈現赤裸?這對我來說是一個很大的挑戰,呈現赤裸,但不能有物化女體的感覺、不能是性化的赤裸,也不能是透過男性凝視,或認定女性只能是特定的模樣。
我們花很多心力在裸露的呈現手法上。我們跟攝影師先試拍我們自己的身體,拍我的身體,找到關鍵所在,也試拍其他女性,了解她們的感受。後來的樣子很像看見人們,看見不同的身體,就像看到不同的風景。我對於最後的樣子感到很滿意,有女性看了之後寫信給我,事實上有很多男性寫信來,分享說原來有其他觀看女體的方式。
對我而言,其中一個連結到影像選擇或電影語言很關鍵的訊息之一,就是讓你經驗另一種被接納的方式。
當初是如何找到主要拍攝對象?或說怎麼接觸到桑拿主理人凱蒂?
對,我們稱她為桑拿主理人,她是在我們拍攝的第二、三年加入的,是我認識很久的朋友。
先說我有一點滿堅持,我認為不該說服任何人參與拍攝,過程都是很直接、很透明地說明清楚,無論是我所期望的親密,還是袒露的狀態。只有那些真正願意加入的人,才會成為這部片的一份子。第二件事是,要拍攝這樣的親密感,彼此間要有深度的互信。我們的協議是,他們在後製前無須簽授權書,等他們都看過剪輯內容,並同意了才簽。這讓製作方承受極大風險,但我認為非這樣不可,因此我們更需要深度信任彼此。不這麼做的話,他們很可能需要非常小心翼翼於能說什麼、不能說什麼,但事實上沒人可以奪走他們發聲的權利,而這樣的女性情誼在拍完後仍延續著。
我們沒有彩排過,也沒事先確認要講的內容。我們就是一起去桑拿,任由一切自然發生。隨著汗水流淌,事情就這樣發展了。
凱蒂作為朋友,我們會聊近況。當時她母親過世,聽說這計劃後,很感興趣。她希望能藉由桑拿的療癒旅程,也透過這部電影,來面對她生命中不斷重蹈覆徹的模式,她希望這樣的模式不要延續到她女兒身上。於是她就來參與我們的拍攝,在每一場桑拿當中她都有參與。
談論本片內容很重要,但我認為談論整個過程也是很重要的。作為一名導演,我的理念不僅根植於電影題材、內容之上,也根植於電影的攝製方式。如何拍出大膽而保有脆弱、又有力量的電影之餘,如何同時保持透明、公開且不濫用權力。真正地納入每個人,建立超越性別的姐妹情誼。
說的沒錯。下一個問題是,作為一位電子民謠樂團EETER歌手兼本片部分作曲,請談談您的音樂專業對本片的影響?
對我而言,拍電影和做音樂是有連結的。尤其在剪輯階段,一切如何整合在一起,我很常使用音樂的詞彙來表達。音樂對我來說很重要,也是一件很自然的事。這跟煙燻桑拿、我們的文化傳統、家庭都有關,我奶奶傳承了很多民謠給我。
談論本片要旨,你可以說跟出生於女性身體的整體經驗大有關係。我們是否有機會表達,又如何訴說我們所有的情感和經驗?因此,女性聲音的存在就很重要,樂團自然而然地融入其中,因為樂團是由三位女性組成,即便我自己的認同是非二元性別,但可以說三位生理女性。
另一部分的音樂則來自冰島作曲家愛德華埃格里森。我們第一次開會便是在桑拿房裡,光著身子進行的。他從冰島飛來愛沙尼亞,從談話中我們彼此馬上有所連結,我們跟自然的關係都非常深,也談到自然的神聖性。我們的共識是,所有的聲音都要取自空間本身,因此來自大自然、來自木材、金屬、水,讓空間中的聲音一齊「現聲」。
您最想透過本片傳達的訊息為何?
鼓勵大家直視自己的內心,不要害怕黑暗的角落、不要害怕自己的任何過去。勇於發聲,表達你所有的經驗和情感,並成為第一個發展姐妹情誼的人。
在這種友善的姐妹情誼中,我們不是競爭對手,而是平等的。我們可以透過不帶評判或羞恥的方式,互相給予力量。我相信在這個世界上,這種彼此存在、相互連結,互相展現出脆弱面的互動是可能的。這種姐妹情誼是超越性別的,關乎人與人連結的必要性,而我們都渴望這種連結。這並不簡單,連結意味著會經歷不舒服和展現脆弱。
對我來說,本片標誌了某種接受自我的激進方式。對,無論經歷過什麼疾病、創傷、任何事情,都從接受自己開始,然後接受其他人。另外,特此一提,女影今年三十歲了!要做點什麼呢?
我想我們應該唱首歌,獻給所有觀眾和影展的所有籌備人員。這是愛沙尼亞的一個古老傳統,有人先起頭,然後大家跟著唱。[導演開始唱歌〕
我們的傳統是很相信話語的力量。當你訴說,你也在創造。我們可以一起透過這首歌,和所有正在觀影的觀眾建立情誼。基本上,這也是一首獻給影展的歌曲,感謝女影為女性賦權做了非常多努力,這也正是桑拿正在做的事,所以女影讓我感到非常溫暖。謝謝你們,我真切地希望,漆黑影廳中的你們,也能感受到桑拿房般的魔力與能量。當你走出影廳,有什麼改變了,你將有勇氣展露自己的脆弱,勇於發聲,勇於重新定義自己,擁有你的身體,你的聲音,在電影院外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