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蕭宇彤、戴鈺珊、高詣雯
攝影:林楨

圖/《家庭式》導演游珈瑄
從過去訪談得知,本片靈感來自《報導者》「廢墟裡的少年」的報導。請問導演當時看完報導的感想?如何將構想衍伸成劇本?
其實我在看那篇報導之前,我會一直聽到有個聲音說「還有人沒有回家」,所以我看這篇報導時才會不停起雞皮疙瘩,讓我很有感觸。之所以會聽到這個聲音,是因為我小時候也有這樣的經歷,雖然回到家卻沒有歸屬感,只覺得那是一個建築物,不覺得是一個家。在片中看到譬如隔壁的叔叔會騷擾你,這是我小時候真實的經歷,那時候我才七歲,現在回想起來還是覺得蠻可怕的。跟別人一起分租,就不會覺得那是家。所以當我看到「廢墟裡的少年」才知道,喔原來很多人跟我有一樣的感受。我在報導裡面得到共鳴,才發覺「啊!原來這件事對我來說很重要」,想把它寫成一個故事。
片頭是從主角房間這個場景切入,好奇為什麼會這樣設計?
當這部片還只是個不整齊的故事時,我就很確定片頭我要從「一個女生的秘密」開始。我們不知道她在幹嘛、不知道原來她家長這樣。小時候我媽不准我去同學家,所以長大後我每次一去同學家就會很興奮,在學校時也會默默想像同學家可能長什麼樣,聽同學分享他在家裡的事情時就會一邊想像「嗯,那他們家客廳可能在哪裡、廚房在哪裡」之類的。我每次到別人家,進去的時候就會想,會是我想像中的那樣嗎?也因為這樣,我覺得「看別人家」是一件滿私密的事情,因為家裡還有別人,有爸爸、媽媽,看一個人的家就是在窺探這個家的隱私。
怎麼想出佳佳、變態鄰居的角色設計?麻將指導又是誰負責呢?
佳佳這個角色的原型是我真實生活中看過的人物。我阿嬤有一個像片中一樣的賭場,阿嬤身邊都會有個像是秘書的姊姊,阿嬤有什麼事都會叫她去做,蠻像是阿嬤的親信。小時候會記得這個姊姊——那時候還很小,可能是叫阿姨——爸媽不在的時候,只要有任何需要就叫阿姨,阿姨就會來幫我解決所有事情。
我一直很喜歡這個佳佳的身份,因為她不是你的親人,但她又知道你所有需要,譬如說你喜歡吃什麼,她可能比你的親人更了解你。她有點像朋友,而我們都會跟朋友講一些不曾告訴家人的事情,也因為這樣所以更親近。在某一版劇本裡面佳佳其實蠻重要的,這個角色背後還有一個自己的故事。
而佳佳這個角色會想請又瑄來演,一個比較私人的原因是因為我從以前就很崇拜這個學姊,覺得這個學姐有神奇魅力,另一個原因是我那時沒有太多正式的表演經驗,在片場比較緊張,而我覺得找又瑄來我會比較安心,可能因為同個學校所以有個熟悉像家人的感覺。
至於變態鄰居,他也是真的,就連對話也是。就像我剛剛說的,那時候才七歲,我記得那個叔叔住在其中一房,離我們家房間蠻近的,然後他好像很喜歡我媽媽,所以他就會來跟我說:「我冰箱的東西你可以拿喔」,我想說誰敢進去?那時覺得很可怕,至今我只要想到冰箱就會想起這件事,想到他跟我說他的冰箱隨時都會有小朋友喜歡的東西,因為要給我跟我姊姊吃,就覺得好可怕。

圖/《家庭式》劇照
奶奶的角色呈現的很生活化,令人很有共鳴。能否分享選角過程與和這位演員的合作經歷?
這個角色原型就是我阿嬤,一個很壞的人,就是他說出來或做出來的事情就是很壞,但你不會討厭他,因為他是你阿嬤。譬如說他說「你冰箱東西不吃是要拿來看嗎?」就是我阿嬤會講的話。會讓人覺得,怎麼會跟小朋友講這種話?但真的是她很常說的話。
選角是蠻克難的,我曾經想過如果真的找不到人,是不是真的要找我阿嬤,可是我阿嬤來我就會很尷尬,因為這是一個在講她壞話的故事。所以就辦了試鏡,我覺得我們試鏡很神奇,因為那天試的角色很少,所以我很緊張,這個阿嬤——美華阿嬤——是最後一個。前面來的人好像都比較有經驗,可是他們會像拍廣告一樣很不能放鬆,或是他們會覺得「阿嬤」在戲劇上應該要怎麼樣、應該要很會罵人等等,就不太合適,因為我們想要寫實。
最後這個阿嬤進來時很緊張,她說她第一次試鏡,不知道要說什麼。而且可能阿嬤也不是很上相,所以我們沒有第一時間覺得是她。一直到我們請阿嬤試打麻將,阿嬤一上牌桌整個人都放鬆了,我嚇到!一上去就完全不一樣的一個人,開始飆台語髒話之類的,阿嬤還說:「我打娘胎就是ㄍㄧㄠ婆。」 阿嬤打牌打很快然後講超多幹話,當下我們就:「就是他了!」阿嬤說她很常在工廠打麻將,一家哥哥、弟弟、妹妹都很會打麻將,後來事後配音時,我們就直接抓他們全家來打麻將,他們真的很強,然後都是台語的那種!
這部片也算是阿嬤首次演出,因為她其實沒有正式的表演經驗。果陀有一個活動是六十五歲以上的人可以參加他們的免費表演課,然後剛好阿嬤很喜歡學各種事情,她女兒就幫她報名。阿嬤來試鏡的時候也說「我在網路上看到這個(試鏡)所以我就來了。我就想說試試看、玩玩看。」真的很可愛、很神奇!
最後一場戲為何改成第一人稱視角拍攝?一鏡到底這顆鏡頭拍了多久?在北藝大畢展粉專訪談中,導演提及想重拍最後一幕,原因是什麼呢?
會想要一鏡到底,其中一個原因是為了呼應第一場戲的一鏡到底。但比較主要的原因是因為我本身是個不會打麻將的人,所以大學大家在打麻將的時候只要有人要我頂替,我只要一坐上牌桌就覺得很緊張,當大家都打很快還可以聊天,我就默默的、很嚴肅地在那邊打,而且只要我一聊天,我就不會打了。所以我就是想讓大家體驗那個上桌的緊張感。因為阿嬤和這些客人一出手就是幾千塊,坐上牌桌就是會很可怕。對亞云來說,她從來沒有坐上這個冒險的、狩獵的地方,所以想要大家體驗這種有點被吃掉的感覺。
那時拍完最後一幕,就覺得⋯⋯太荒唐了!怎麼可以跳第一視角!變得很像VR,跟整部片的調性感覺不合。所以在拍完後過了好幾個月我都一直在猶豫,要不要從別的素材裡面偷東西換成結局,一直覺得自己有點大膽到是不是做錯了選擇,那時後悔了滿久的。
一直到畢展收到許多人的回饋,他們覺得這樣的手法是新奇的,因為不是大家都有這種在地下賭場打麻將的感覺。從大家分享的心得才讓我開始意識到,有這種感覺是好的、是我想呈現的,不然換成另外一個結局,就不是我想要說的故事了。
後期花了八個月,能否分享過程中遇到了什麼困難?
第一個遇到的問題就是沒有錢做後期的混音跟配樂。我完全沒有錢做聲音,還有人來看説:「 這聲音⋯⋯太可怕了吧!」那時因為這樣停滯了滿久。另一個原因是跟執行導演在結局討論上的爭執,我那時很想把結局剪掉,為了結局爭執到停止、停工了許久才又重新開工。

圖/《家庭式》劇照
開拍前您曾在片場先住一週,當時印象特別深刻的事是什麼?有影響後來的表演嗎?
那裡很可怕,因為我從來不敢一個人住,而且那是一個三層樓的房子,我們第一次去場勘的時候,房東還說他小時候看過有人在械鬥。和我搭檔的另一個畢製生他是美術主修,所以我們一定要租下那個地方一個月,讓他好好的做美術,美術在這部片裡非常重要,因為那是他的畢製的呈現 。
我們就因為這樣租了一個月,那不住白不住,其他人也建議我就可以住進去。執行導演一開始就說如果你不敢的話我可以陪你住,我後來想了一下說:「不行!要住我就要自己住!」如果他住的話我們就會玩起來,那就沒有意義了。要去住的那一天,我是哭著走過去的,因為那裡好可怕,我們每一次陳設完,要回家可能十、十一點,我就覺得好可怕......。我小時候住三重,那裡的治安感覺跟三重差不多,半夜很多車子不知道在快什麼,就是買個宵夜就咻!回家的時候,車子都很快然後會聽到有人在叫囂。
那棟房子很空,還沒有傢俱進去的時候就是很可怕,只有我一個人在那裡。住進去之後,因為含拍攝前一週加拍攝期,在那裡一個人住的好處是可以遠離我的生活圈,等於先切段我原本生活圈要做的事情,也切斷了朋友們,我就不看手機了,請大家不要找我。大概3、4天我就會覺得我不是游珈瑄了,我不需要管別的事,只要專心在我想做的事情上。然後就是每天在那附近晃,想像這個女孩到底可以做什麼,識他們家附近和旁邊的校園。
住在那裡的時候,就得用那邊的東西洗澡,那是一棟很舊,民國六、七十年的房子。那裡的浴室非常可怕,是我最害怕的廁所,地板磁磚都是污垢,我已經刷了好幾遍就是刷不掉的那種。在那裡洗澡就是會有莫名的苦楚,就是劇本上面寫不出的東西,在那裡有些怨嘆沒辦法抱怨,因為你就是住在這裡。
我覺得住在那裡那兩週幫助很大,我第一次體驗什麼叫做住在這個角色裡面,因為我會覺得,應該說我的主修老師一直以來給我們的想法是,他說他表演的時候會有一種中邪的感覺,角色住進他的身體裡面。我們都會很嚮往那樣的事,就會覺得進片廠時不能嘻嘻哈哈,拍片的時候大家可能都會跟演員玩,但我就覺得盡量不要。如果你這樣嘻嘻哈哈然後你這樣上戲,你怎麼可能一秒就變成角色,我覺得不可能。所以我覺得拍完收工,如果是回到宿舍,然後又跟室友聊天(我室友就是那個美術),我跟他聊天那我隔天來可能就會不一樣。我覺得我好像還沒有專業到可以一秒變成什麼,我還不能做到,那我就是要維持在原本那個生活裡面。
那因為亞云在戲裡是高中生,你在模擬高中生心境的時候你會參考自己的高中經驗嗎還是有其他的方法?
會,會參考。我在教會裡都是跟弟弟妹妹相處,周圍都是國高中生,然後他們就算是再文靜的小朋友,都會坐不住。我自己在想怎麼變成高中生的時候,覺得有兩件比較重要的事。第一件是活力,就是我要每天運動,要看起來蹦蹦跳跳的,我覺得是舉止上面的行為大人,但就是會坐不住,會不知道手要放哪裡。第二個就是思考問題不可以太複雜,因為他們還沒有那麼多選擇的機會,沒有掌控自己的權利,他們想問題可能會問媽媽或是不知道。吃什麼?都好。如果大人問問題,我都要消化成很簡單的答案或說不知道,他們很常說不知道,我覺得可能是因為我在教會很常跟小朋友相處,習慣了才會知道他們大概會怎麼樣。
本片是您自導自演的作品,能否分享您如何進入腳色?有沒有哪位演員對您特別有啟發?
我原本其實沒有想要自導自演的,這是一件可怕的事。因為這原本是我畢製的劇本,學校的審核機制是你要寫了一個劇本、找了人,然後我要主修表演然後他要主修美術,劇本過了就可以開拍。我寫了這個故事要拍嘛,所以就想找個女導演,問了幾個朋友和學姊,但他們就都很忙。直到最後一個女生,就是現在的執行導演,因為我們蠻好的所以我找她,她就說她可以幫我們拍,但她不想要是導演,因為她說她如果把這個劇本拿去拍的話,我的故事就會變成她的故事,她會修改成用她的觀點去想這件事情,就變成不是我故事。我們討論最後的決定是,她可以當執行導演在現場的時候幫忙,我那時其實根本不知道什麼東西叫執行導演。
我們班也有另外兩組是這樣的情況,也有自己的劇本想要拍,然後也有人當執行導演,說是不想要影響這個故事。她也有在我的檔期前幫過另外一組,我們就開始研究拍攝期該怎麼相處,拍攝前我們要壓個時間先過好東西,過好之後拍攝期我就要把自己交給她,不管她在現場做什麼決定我就信任她。
所以原本我沒有想要自導自演,我們的情況也不是我要在拍攝現場轉換腦,我覺得不太可能做到這樣,也不建議做這樣的事情。因為你已經在這個角色裡面了,如果你還要再去想的話......我覺得導演腦跟演員腦是完全不一樣的,如果你勝任的話會兩個都很糟。
導演在這部片的過程比較享受當一個演員還是導演?
當然是演員!因為我那時確定他不要幫我導之後,好多事情要確認。很多事變成不是我想像的,我原本以為我可以專注在我的角色。我原本對我的表演不是那麼有信心,還沒完整的正式的演出過,所以我就很緊張。前期遇到很多導演應該要做的事,其實我超爆緊張的,甚至我都在想我會不會沒時間準備我的角色。那我就是先壓好時間,可是又覺得啊可是這個時間又快要到了,就怎麼感覺時間好少的,所以就很緊張。

圖/《家庭式》劇照
導演曾提過電影的啟蒙是侯導的《刺客聶隱娘》、聶隱娘的這個角色讓您很有共鳴,能多分享這部片對您的影響嗎?
這媒體當初問的問題其實是印象最深刻的電影,不是啟蒙。我不會覺得哪部片是啟蒙,因為太多片了,我沒有辦法確定哪部片子就是啟蒙,但這部對我來說也是很重要就是了。
我看片的歷程,好像沒辦法說哪部片或是哪個人對我超級重要,好像是看了這麼多才變成現在的我。但對我來說影響很深的導演就是侯孝賢,一開始是發現,為什麼大家看不下去啊?跟同學一起看的時候,很多人都會看不下去,覺得喔好悶喔,只要大家說到悶的時候,我就會很生氣。我會覺得很人啊,小時候很常看到這樣的人啊,然後就看到這樣的電影就是真的人類、真的故事啊!小時候覺得電影前十分鐘要有人死掉,車子一定要撞誰,什麼一定要爆炸,然後時十分鐘後我們就要看角色要幹麻幹麻,會覺得商業片就是應該要這樣,但就沒有看過像《刺客聶隱娘》這樣,敘事不用那麼縝密但又很好看的電影。
《刺客聶隱娘》就是高三文言文造詣最好的時後才會看的,因為我原本小時候看的就是商業片,最愛的電影就是哈利波特、神隱少女,沒有看那麼多藝術片。所以,大家會覺得很奇怪為什麼看侯孝賢的第一部是聶隱娘?其他人都覺得很奇怪,因為通常大家第一部電影都不愛看聶隱娘,對我來說那部片不是我看的第一部藝術片,但是是對我來說改變很多想法的一部片。
想請導演分享在學校的經歷。有沒有哪位老師影響您特別深?具體影響了您什麼呢?
就是徐華謙!考上北藝是一件超幸福的事情,我其實是用技術組考進去的,所以我沒有想過表演過對我來說這麼重要。大一的時候其實還沒有分組,大家要一起上表演課。至今都很慶幸帶我認識表演的人是華謙,外面的表演課可能是教你怎麼演戲,但對華謙來說是先認識身體與認識自己,認識表演的方式並不是演戲是扮演,先觀察自己是長什麼樣子,在平常生活中扮演什麼,再進入到表演。
開發表演的過程並不是表達情緒而已,而是要知道自己是誰、也認識每個人,每個同學在慢慢認識自己的過程是很扎實的。 到現在試鏡遇到華謙,看著他就會覺得他是看著我們一路長大的,從完全不認識表演、不懂劇本在幹嘛,給老師看一堆垃圾到現在,一想到就覺得很幸福。
導演現在有新的作品正在拍攝嗎?或未來有什麼拍攝計畫?
有個停滯中的短片,是拍佳佳的角色,原本就很想要把佳佳的故事放進家庭式,可是後來覺得故事太長,應該著重在亞云。
如果要拍還是想請又瑄演嗎?那時注意到片中佳佳在雜貨店問亞云為什麼要錢?她說要去畢業旅行,跟朋友去不一樣,當時佳佳的動作有點停滯,是因為講到朋友嗎?
如果有寫出來的話應該還是想請又瑄。對!謝謝妳有觀察到!原本在修改佳佳時,就覺得佳佳可以是亞云長大的朋友,因為佳佳的小時候的經歷其實跟亞云很像。

導演提到結尾讓你糾結很久,跟執行導演有不同意見,那兩位各自意見是什麼?之前的結尾又是什麼?
我一直覺得轉成第一視角讓我很擔憂整部片的調性看起來會不一樣。 前面有一場亞云看到佳佳偷桌上的錢的戲,某一版這場沒剪進去我就把它放片尾,就會看起來像是亞云直接在做壞事,可是補上這個結尾看起來沒有前因後果,不是故事原本要說的事情,所以原本的爭執是他覺得拍了沒關係,但我一直覺得我看不習慣。
後來是如何跨過覺得很怪的坎?
畢展時有請幾個朋友來看,反應很兩極,一開始會想有這麼糟嗎?怎麼可以換視角?這種嘗試爛透了?後來是自己看了好幾次以後,覺得沒有其他東西可以剪成比它更好的結尾了,那就是它了。因為我寫的每一場戲都很扣合,所以每場戲都必須彼此接著,沒有可以調動的範圍。所以結尾沒有其他素材可以拼成一個好的結尾,最好的就是現在這個了,那我就接受了。我後來也很快釋懷了,覺得對阿!這就是我最原始的心情,覺得坐上去很可怕,坐上去等於要經歷人生了,這是這時期的我在想的事情,那我就要做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