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李宛軒、陳玟潔
攝影:陳品瑄
現場紀錄:吳昀昀
QA文字整理:李宛軒

圖/《一伴》導演洪辰嫣
請問導演為什麼會選擇拍這個議題?是怎麼接觸到手天使這個機構的?
我一開始是在臺北藝穗節做了一齣戲,做這齣戲的時候是因為我看了一本日本小說叫《乳與卵》。那時候我就開始找台灣的各種題材,主要是台灣有關注性的團體,後來無意間在搜資料、找refrence的時候看到手天使。我就想「哎?台灣竟然有這個組織。」那時也在找畢業作品的題材,我就聯繫他們,他們一開始不理我,後來看到他們有個分享會,我就寫信說我要過去拍。
我覺得那個分享會的現場太特別了,就是我在我的日常生活上我只會看到...譬如說坐輪椅的朋友,或著是拄拐杖的朋友。可是那一天去是各式各樣身體形式的人都在那裡了,就可能有躺在床上的人,以非常特殊的身體姿態展現在那裡。我就把我的camera架好,架相機的時候,我感受到他們這個群體很保護自己,他們瞬間都用眼光投射在你身上。我覺得他們有一種保護自己的心態非常非常的重。
我是因為那場分享會,才知道原來手天使其實一開始成立的時候,是男同志要服務男同志。這團體我覺得很有意思的是,如果我申請說我想打個砲,不是我馬上排隊說幾月幾號有空,然後媒合。他會陪伴你大概半年的時間,然後會有個行政義工來跟你這個申請者聊天,所以他會像朋友一樣非常理解你,知道你的性傾向,而且會detailed到你喜歡什麼樣種類的a片,都會幫你準備好。
一開始我就想拍手天使,可是這部片我自己覺得不是以手天使為主。我後來就是更讓內容限縮在女性的輪椅族上,因為障礙類別太多,就這部片來說,我覺得我沒有辦法關注到這麼多不同種類的女生。如同我剛剛分享的那本小說,我想去找不同世代的女性來聊。因為可能大家對於不同世代的女生會有些不同的想法,我一直在試著翻轉刻板印象啦,可能大家會覺得,年紀比較大的會比較守舊,可是其實並沒有,對不對?
您怎麼跟被攝者建立信任?因為剛才您說,他們一開始非常有防備心,那您怎麼克服這個問題?
我就一直去參加他們的活動。他們12月的時候即將幫身障朋友舉辦一個拍沙龍照的活動,團隊裡就這麼巧很缺會影像的人,他們就來問我:「你可不可以來幫我們拍?」一開始裡面有很多人對我防備心都超重的,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講那種感覺,我現在已經忘記他們對我講什麼話了,可是當時每一句話都讓我覺得很痛苦。我看到你們訪綱裡面有問說有沒有想放棄,有啊!我很想放棄。(笑)
就是在這個12月「礙美・愛美」的活動幫忙拍攝之後,他們對我才產生了一定的信任感,可是我中間二月份的時候又被強烈地拒絕過一次。一月的時候他們邀請我去吃尾牙,然後我就在那個尾牙上問創辦人說:「我是不是可以在現在跟大家講說我要拍?」他就說:「先不要啦,因為現在是尾牙,不太好。」我就想他講的也是有道理。接著過完年的第一個會議,我都準備好我所有的器材,結果創辦人竟然打電給我說:「你今天來不要拍攝喔。」我就說:「哎?可是你不是同意我嗎?」他就說:「因為所有人要先開會討論。」
我覺得那一天都太魔幻寫實了,我拿著所有的器材自己一個人慌慌張張地走進去,走進去的時候大家都已經坐好了,當我報告完之後一陣沈默,那時候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回答完大家所有問題後,覺得我人生真的是第一次感受到精疲力盡。當我滿目瘡痍下樓時,電梯還剛好在古亭教會那層打開門,所有的人感覺就是剛被佈完道走進來,法喜充滿,我就覺得我一個人在這個空間裡,是最陰暗的那個小角落。
後來回學校我跟力昕(指導教授)meeting,我就說我想放棄了。那是我第一次想放棄。然後他就說:「你這麼快就放棄了?你可以拍自己啊。」他說:「你就自拍,你就拍你每次衝撞他們然後被拒絕。讓社會的人知道,他們有多麼的希望保護自己,保護到這個程度,這個社會到底是怎麼樣讓他們會想要保護自己成這樣,只讓自己人玩。」因為我每分每秒感受到就是我被排外,我就像個外人一樣。就彷彿我是不同物種,我好像是被關在某個柵欄裡面,只能用無線電跟他們講話,連這樣面對面講話都很難,因為我都覺得他們跟我講話的時候,都好像隔著一道什麼東西。

圖/《一伴》劇照
有沒有什麼故事是導演真的很想保留,但迫於時間無法留下?
我覺得是絲襪小姐吧,這四個受訪者我對她最尖酸刻薄,她是在他們這個圈子非常保守的人,可是她又想要突破自己。她是有工作的而且是固定薪水,雖然沒有到非常高但就是很穩定,她也很努力的安排自己生活想要變漂亮,以前她媽媽照顧她的時候覺得要方便,所以都是穿大件式的直接套下去就好,可是她就想穿貼身的啊很漂亮的。還有她自稱自己是公車辣妹,因為很多公車司機對輪椅族其實是很不友善的,每天上班坐公車就會開始記錄這個公車司機怎樣怎樣,想幫身障人士倡議公車權。
她很常臉書上發一些文,那些文都很勁爆,跟她本身保守個性是不合的。我就很想刺激她講一些她心裡深處最想說的話,因為我覺得她想把自己包裝成某個姿態,那個姿態是想像中的自己,可是她心中還是有些畏懼。在我跟她的相處當中,我覺得我如果刺她的話,也許可以幫助她真正破繭而出,因為她就是想當蝴蝶,可是她一直在那個蛹裡面,她把那個蛹包裝得很漂亮。
我有看到她一步一步很認真的突破自己,所以我那時候問她很多問題都還蠻尖銳的,她那時候有一個觀點我很喜歡,但還是把它剪掉了,因為她是用一種很生氣憤怒的姿態在講。就是過年的時候回家,不都會被問有沒有男友?何時結婚生小孩?但她就說,為什麼都沒有人問我?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我起雞皮疙瘩,她的意思是說你就是提前告訴我,我不會有這個機會了才不關心我。可是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有機會,為什麼我沒有機會?當然她不是這樣講,她是用更簡單粗暴的方式說,難道我不是女人嗎?難道我不配有幸福、不能結婚生小孩嗎?她就是很憤怒的在講這段話,後來想想我為了保護她所以就拿掉了,但我覺得這段是我最喜歡的,她是我最後才訪問的人,我覺得她最後有說出自己真正的心聲,那應該是唯一我一直很想放,後來把它剪掉的片段。

圖/《一伴》劇照
所以這整個過程,從接觸到剪接花了多長時間?
剪接完成……應該有五六年吧,拍攝應該拍了四年左右,因為我光是跟他們相處就快一年,他們才願意讓我真正的拍攝他們,參與他們每一次的討論,而且最有趣的事情是我在拍攝的當下就是,很多導演也想拍他們,甚至於提案什麼的,然後後來變得很好笑就是,所有寄信來要拍他們的人,他們都會說我們已經有我們固定的導演在拍攝,我就覺得很感人,這個改變是很大的。
在這整個過程之中,您自己有什麼轉變嗎?還有這些轉變有沒有展現在您的作品中?
轉變嗎⋯⋯?我覺得轉變就是,我看待事情會比較用不同的方式去看待,我拍攝這個的時候我一直不斷地被翻轉。所以我在這部片面,我也一直想要告訴觀眾的是我是怎麼被翻轉的,然後包含我們可能會覺得說,唉呀,殘障人士他們是不是做愛很麻煩啊?⋯⋯欸也沒有啊!我們可能還做得更爛哩!就是我們可能更不了解自己的身體!所以其實有點像是,我也是在重新認識自己的身體、認識自己對於一切事情⋯⋯不要總是那麼直觀。可是我覺得這真的很難,我也是一直不斷地在學習當中。
所以你是有點像是用自己的翻轉帶著觀眾翻轉?
對!
一般人在想到這個議題的時候,難免會帶有些比較獵奇的眼光,好奇您會希望觀眾用怎麼樣的眼光去看這部片?
沒有期望觀眾會帶怎麼樣的眼光來看這部欸。畢業製作放映的時候,他們給我feedback,我也會想說,欸!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就像我剛剛跟你們說的翻轉這個東西啦,其實我從頭到尾,沒有想要翻轉別人。我只是把我自己感受到的東西放進去,我就把我看到的給更多人看,我眼中的世界是這個樣。有些東西其實我自己也沒有想到,反而是觀眾跟我講,我就覺得,嗯?好像有這麼一回事吧!我覺得這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如果今天是有人以獵奇的心態我覺得很好哇!因為⋯⋯你不能否認嘛!這個社會就是有獵奇的眼光在。我沒有特別覺得一定要怎麼樣去看待這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