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當時是怎麼會想到要拍這部片?
最初的想法是要完成我祖母 Carole Roussopoulos未完成的拍攝計畫。她在過世前一年,也就是2008年,開始規畫要拍一部關於他的好戰友Delphine Seyrig的片子。在一開頭的十年,我們就想拿這些未完成的素材做點什麼,因為我們想要讓這些素材被看見。做著做著,我突然非常想要將我祖母 Carole的聲音也放進這個故事裡面,因為當我在看這些影片的時候,覺得他們充滿了人性、創意能量和創造力,然後我就覺得這樣做很像是我和祖母一起在完成一部作品,而且裡面的元素都是我很想要透過影片去分享的。
Q:對於祖母的作品熟到什麼程度?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看祖母的作品?
拍這部片真的給了我一個機會去探究我祖母的作品,我真的看了很多部片跟做了很多研究。因為她是在我19歲的時後過世的,我當時還很年輕,所以雖然我們的關係非常親近,但我當時其實沒有看過她大部分的影像作品。我是常常看到她在工作,坐在桌前剪輯她的片子,但她從來沒有和我談太多關於作品的事。
雖然她是一位重要的女性主義者,但她不會去強推一些議題,在我的印象中,她就像一般的祖母,也會常常做美甲、保養手指之類的,她同時也是非常女性的,而我很喜歡那樣。就是她可以對社會議題感到生氣,但同時也是一位有家庭的好祖母,這些都是可以同時並行的,我覺得她是個很好的典範。

然後沒錯,這部片真的給了我一個很好的機會去認識她的作品。又或許更早之前就開始了,因為我之前是在倫敦唸性別研究的,所以我所有對於女性主義的感覺在當時都變得更加理論化,然後接著又開始接觸我祖母的作品。
Q:你祖母原本是想以什麼方式完成這部片?
她之前其實沒有特別在作品中標明,只有一些註記說想要把所有檔案裡的影像都剪輯在一起,然後是只關注Delphine SEYRIG一個人,而且是按照時序的。所以這部片原本的主題就是一個年輕的女演員一直到他的晚年,然後還關乎她對於女性主義的實踐。
當然,這個主題這對我來說是很具啟發性的,但我其實不想要做一個按照時序的電影,也不想要只有Delphine SEYRIG一個主角,我想要讓Carole也成為一部份。但在這個計畫也隨著時間在演變,原本我是要拍 Delphine by Carole,剪著剪著後來就變成Delphine and Carole。 Carole的角色在這部作品中變得愈來愈重要。
另外我覺得這部作品是有被Carole當時的一些設定所影響,當時這部片是非常未完成的狀態,然後全部都是用檔案影像,所以有些也都被放進了我的作品中,譬如有段Delphine SEYRIG在電視上發言,講她不是非常激進,因為雖然她認同女性主義,但她同時也是一位演員。另外我還放了很多不同的影像,所以這部片其實跟當時我祖母想拍的版本很不一樣。
Q:看了祖母的作品之後有沒有對她有什麼不一樣的想法?或者是想要問她一些問題?因為你說19歲之前其實並沒有看很多她的作品
她是64歲過世的,那麼年輕就走了我真的覺得很遺憾。如果他還活著的話,我會想要跟她講所有我在她早期作品中的發現,想和她談作品,也想和她談Delphine。
她所有的作品的成本都不高,她也只有一台小相機,但你可以看到他的作品充滿了創造力。他們創作的方式非常有創意,非常基本,同時也很有趣、很謙卑,但總是成效非常好,我覺得他們想傳遞的訊息總是被呈現得非常好。另外,我也非常佩服她的視野和遠見。還有我覺得她是一位非常慷慨的人,你可以看到人們都願意向她自我揭露,這是非常不容易的。
我認為她對人有種直覺式的理解力,非常慷慨,非常謙卑,且毫不做作,這一切都帶給我和我的作品很大的能量。然後我跟很多看完影片的人聊過,他們都說看完這部片得到了很大的能量,我認為這是真的,他們的作品真的能給人能量,也會讓人覺得抗爭和創作原來也是可以很簡單、很有趣的,這些都是令我很欽佩我祖母的原因。

Q:媽媽怎麼看這部作品?
我媽媽在這部作品中其實存在感很高,因為他是這部片的共同作者之一,Alexandra Roussopoulos是我的媽媽,她就是Carole的女兒。一開始我們就一起討論要怎麼處理這部片,如何讓這些影像擁有新生命,一直到這部片進入剪輯的時候她也非常投入,後來開始放映、試片,我媽媽也總是在旁邊看並提供意見。她在這部片中有著非常重要的角色,我覺得她也對這部片感到非常的驕傲,總是在臉書上持續關注,我的舅舅也是。所以這真的是一個很家庭的創作,能和他們一起工作是我的榮幸。
Q:這部片子有入圍柏林影展,好奇觀眾的反應?在亞洲、美國等不同國家放映,觀眾有什麼不同的反應嗎?
很有趣的是在柏林影展的放映反應非常好,全場笑聲不斷。我很驚訝這部作品能讓這麼多不同國家的人產生共鳴,這部片子從阿爾及利亞、以色列、南韓,一路播到了台灣,我覺得這是一部非常普世的作品,即使是在講一個很特定的故事,但其實所有人都可以和它共鳴。就這是一個關於70年代兩位女性在巴黎的故事,會不會很難和其他地方的人連結?事實上完全不會!因為雖然說有些問題會不同,但放映的迴響總是很好,我覺得這很棒。
Q:你有沒有對哪次觀眾的反應印象特別深刻?
噢收到的回饋太多了,很難選出一個。不過在柏林影展,當Delphine在電視上非常生氣地談論墮胎權的時候,我記得整場觀眾開始熱烈鼓掌。你就會覺得,雖然這是在德國和法國已經投票通過很久的事,但大家仍然感覺很強烈,看到這樣的回應,我真的覺得感覺很好。
到了台灣,我覺得我收到了很多很好的問題。像有一場觀眾比較了這部片和一本書我覺得非常有趣,雖然我還沒有看過,但我一直很喜歡觀眾回應的時候也分享他們自己的經驗。
那次在阿爾及利亞也很有趣,因為當時他們算是正在革命,年輕人在抗議希望政府要有所改變。但特別是女性必須在革命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因為男性常常會說女性主義必須要排在革命之後,我們必須先有革命才能有女性主義。然後那邊的女性就反對,說「不,這兩者必需併行,然後其中有一些人就互相交流了一下看法,我覺得那也很有趣。
Q:那在西方和亞洲有沒有什麼特別不一樣的迴響嗎?
我覺得其實沒有特別不一樣欸,當我在南韓的時候,有些人跟我說他們覺得法國的女性主義跟韓國的非常不同,他們覺得韓國的現況還停留在法國的70年代。我當時很驚訝說真的嗎?因為我拍這部片的目的不是要表現出法國是一個模範,就跟之前我在Q&A的時候說的一樣。
然後我有跟這邊的人聊,他們說台灣性別平等的情況很好,但跟我說的是兩位男性,所以這是真的嗎?

慧穎:我覺得如果要跟韓國比的話,台灣的情況確實是比較好,但當然還有很多進步的空間。南韓的話是有宗教團體,和他們父權的觀念比較強,所以當地的女性主義者也相對比較激進。他們不同的女性組織間有很強的連結,而且女性主義者還有一個特別的聯繫網。
噢真的很有趣。所以你看,這題很難回答,因為你說亞洲和歐洲有沒有什麼不一樣?但其實兩個亞洲國家之間的差異也是非常的大。
Q:片中提到了很多不同的議題:性工作者、薪資不平等、LGBT、墮胎法等等......為何墮胎法會佔特別大的篇幅呢?
我覺得墮胎的困境是70年代女性主義運動的基礎,那是當時最主要的行動。而掌握自己身體的權力,也是女性主要的困境,所以我覺得這放進片子的脈絡中是很重要的,然後這也跟其他形式的壓迫和不平等有關。
另外我在片中想說的是,性別刻板印象,例如我們必須表現得像女人這類的想法,在電影中其實是被放大的,我覺得電影其實是一種放大鏡,即使是現在這個世界對女性還是充滿了性別歧視。我覺得某方面電影和錄像的對比在於,電影是個男性凝視下的產物,而錄像可以去質疑那些。而女性從事影像工作,創造屬於她們自己的視角,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也是很女性主義的,因為這是關乎代表權,關乎誰有話語權,誰有創作的權力。
Q:這是一部看了很令人感動的一部片,你本人有沒有最喜歡哪一部份?
噢我很愛她們一起去好萊塢的那一段,那段剪輯起來也很好玩,挑選相片啦,配上音樂啦,音樂也是我喜歡的作曲家,所以我在這段過程中非常享受。然後我也很喜歡那段,一個女孩在講她和她男朋友的關係,還有她男朋友如何帶給她愉悅,能對著鏡頭講出這些話是很少見的。我覺得她是感到非常有自信才能這樣講出來,也表示她真的有被好好聆聽。雖然影片中有很多部分我都很喜歡啦,但這些片段是我真的很喜歡的。
Q:原本是念性別、文化研究的,為什麼會開始拍片?
我從倫敦回來然後在巴黎繼續唸書,持續我的研究也做翻譯的工作。我第一部影像作品其實是一個翻譯的委託,然後我把它轉變成影像。那時候是有位藝術家請我翻譯一捲70年代錄音帶的內容,那轉錄音帶的儲存狀況很差,內容是Andy Warhol和一些男女在談話。我花了好幾個禮拜去聽那卷錄音帶,去理解他們在說什麼,最後我找出了那對男女的身份。然後我就上網查,發現那位女性還活著,所以這就變成了一個研究,我最後也共同導演了這部作品。
我會說我開始拍片是從研究起的頭,跟這部片的狀況也有點像,是從研究開始的。我覺得目前我的方法仍然比較偏向一位研究者,而不是一位視覺藝術家。但我也希望這可以改變,我也想開始拍片,就是找其他的方式表達自己。
Q:下一部作品要拍什麼?
我下一個計劃不會再用檔案畫面了,我會和人共同導演,我們想要辦一個訓練課程給十位男性,想要把他們變成女性主義者。我覺得這有點像是個不可能的任務,因為我不知道一個男性是否可以變成一位女性主義者,但或許他們可以變成我們的隊友。這個訓練課程是專門為優勢族群的男性所設計,所以是有權勢的、白人、中高產階級、異性戀、非跨性別者。要完成這個計畫,我們會用一個歷史文本《人渣宣言》,那是非常挑釁的一段文字,我們會叫他們大聲讀出來,然後分享他們的反思。某方面來說,我們還是在用70年代的東西,但這個文本是在1967年完成的,比較當代一點。

Q:小時候家庭往來的對象,很多都是很重要的女性主義者、思想家,小時候有沒有什麼讓他印象深刻的事?
我祖母住在巴黎,但她是瑞士人,在年輕的時候搬到巴黎住,後來又回到瑞士。我放假的時候都會去找他。我媽很年輕大概21歲就懷了我,她是計畫要生我的啦,但真的很年輕就生了,每次放假她就會把我和姊姊放在祖母家,所以她才能工作,她是一位畫家,所以我有很多時間都是在瑞士和我祖母相處。她身邊總是圍繞著許多人,她很愛和人們來往,常常有酒會、晚餐聚會和大家談天,我小時候很喜歡坐在旁邊聽。
然後我也記得再小一點,大概四、五歲的時候,我祖母在巴黎有一間戲院,那是間非常具歷史價值的藝術電影院,我非常喜歡。因為那邊常常會有很多有趣的人,我常常整天待在那邊隨便端端咖啡,我非常喜歡,我祖母說話也總是很有趣。
我覺得她總是用一種非常女性主義的方式把我帶大,但卻從來不會太理論或太強迫,我覺得這樣非常好。譬如當我十四歲的時候,想要買那種非常女性化的、性感的衣服,她也說ok,從來不會阻止我,我覺得這非常有智慧。就像我之前說過的,她對我來說是一個典範,因為它讓我知道你可以同時有家庭,是一位祖母,擁有其他很多的身份,還同時做很多工作,這些都是可能的,你不需要在其中做選擇。不知道我以後會怎麼樣,其實我有點害怕(笑),但她真的是一位很好的典範。
Q:除了導演之外,你也是一位作家、策展人和譯者,有沒有特別喜歡哪一個身份?這些不同的身份有沒有影響你的影像作品?
我覺得我沒辦法選一個欸,因為我全部都很喜歡。我喜歡那種多樣性,我沒辦法只做一件事,然後我很喜歡那種可以變換身份的自由。但這其實也是必須的,因為翻譯是我謀生的方式,所以我會做翻譯不總是因為我很渴望要翻譯,可同時我也很喜歡這樣,因為它給了我去做其他事情的自由。策展也是一樣,我不只是在策展,我甚至不覺得我是一位策展人,我只是很享受接這些案子的過程,它們有時候會有跟寫作相關,有時候會需要影像,就看什麼才是最好的媒介,其實真的是包羅萬象。所以我覺得其實我所有的身份,都是非常互相關聯的。
文字整理:林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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