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思羽、攝影:黃雷敢
原文刊載於關鍵評論網
當一張陳舊黑白大頭照上,名作「HuiPuen」的女孩,取代你所經歷的過去成為新的歷史,一句「即刻遣返,終生不得入境泰國。」抹滅你的生活軌跡,即便手持護照、即便有名有姓,你是否還是你呢?
「或許,以流浪者身份經過「國境」掃描儀,我才看見人如何被掃出國籍、性別、社經地位、良與不良後決定被納入或排除;我才看見國家統治某種本質性的暴力,與剝除由國家所定義的一切關於身份,其實無比裸露而脆弱的,人的存在。」—— 摘錄自〈非常木蘭〉
導演陳惠萍在網站上發表這段文字,道盡驚魂走訪泰國一趟的真切體認,「身份」這樣一個沈重卻又飄渺的標籤,該如何描繪或記錄才足夠真實?《漂流廚房》 在來自柬埔寨的科雅、來自泰國的莎麗和導演自身之間切換,作為一名離家的女兒、工作的女性,她們想說些什麼?那理所當然的家,又是什麼樣的地方?

對於陳惠萍而言,這一切疑問的開始與尋答來自於踏進南洋台灣姊妹會拍攝的那日。她形容第一次走進姊妹會,小小的空間內滿是來自東南亞的女性,在美濃鄉村裡彷彿成了一處「異空間」,來自各地的姐妹在此互相扶持,學習認寫中文字外,也一塊搭伙吃著南洋家鄉料理。「新移民」是她們在台灣的名字,然而在導演的鏡頭下,她們是母親、是女兒,更是一個純粹的人。
我們稱呼這些人新移民,卻沒意識到群體內部的差異度是很大的,越是使用這個詞,越是像從外面在看他們。我那時候在想什麼是我們?,想從我們共通的身份去了解、想找到那一份共感。同樣為人母、為人子女,離鄉與返鄉的感受是不是也用同樣的頻率跳動?導演深入拍攝科雅與莎麗的在台生活,也透過雲門流浪者計畫實地造訪兩人的故鄉,捕捉兩人在兩地之間的身份轉換與翻湧情緒。

要說勾起,或者說是串起鄉愁的線索,沒有比一鍋熱燙的綠咖哩、炒鍋裡翻動著的辣椒與打拋豬肉,更能撫慰離家在外的遊子心。科雅和莎麗在片中用刺激著鼻膜的香料氣息、近似的農產食材,重現記憶中的媽媽味,尋找安撫靈魂的慰藉。然而,導演說自己實際上「對食物沒有愛」,甚至在拍攝過程中,看著莎麗透過料理懷念母親時,內心也曾如此擔憂:「我那時候很困擾,因為我媽媽不太煮菜,看莎麗在她媽媽走之後還能做菜去想念她媽媽,我就想「那我怎麼辦?」,我媽走之後我什麼都沒有。」
但當她穿梭在越南街頭,卻以為自己嗅到黑松沙士的氣泡甜香、炸排骨的油味,這才發現鄉愁用她未曾察覺的方式烙印在感官各處。「後來我想到我在洗衣店長大,蒸氣的溫度、洗衣機的聲音,這是媽媽留給我的記憶。甚至看到電影裡有洗衣店的場景時,我會特別專注的看細節,想說「是不是搭出來的啊?」、「有沒有做過田野調查啊?」等等。」兒時的記憶像本能一般湧出,重新感受點滴自己曾活過、成長過的生命瞬間,這樣的本能是身處異地、紀錄他人才漸漸銳利的反思。

「他們對自己是誰有很明確的想法,反觀我自己,我反而覺得自己的看法是很模糊的。我生在台灣,我就是台灣人嗎?這種疑惑和感受會直接跳出來。」導演說在泰國的經驗,讓她發現台灣的生長環境、朋友圈營造了一種理所當然的土地認同,但事實上「自己是誰?」往往是在苦難中才能愈發看清,「我們理解這塊土地的歷史嗎?、我們跟這塊土地的連結是什麼?這些問題也是我想要丟給觀眾的。」導演這樣說。
影片最後,導演踏上徒步行走台灣的旅程,在邁開的腳步、日夜的流逝與透過血肉的疲累之間,那「微小的連結」累積出了台灣作為家園與土地的實感,當空白的認知填補上了地貌、海風與人事, HuiPuen與HuiPing的界線漸明或漸失?「我是誰?」一題的答案該是什麼?得由觀眾自己心領神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