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翻譯|陳慧穎
時間|2024年10月19日
Q: 《然而餘音未葬》在題材上十分有意思,將一個傳統的哭喪儀式與其他實踐結合在一起。在台灣,我們也有類似的相關職業叫做孝女白琴,或哭喪女。想先從這部分談起,您是在什麼情況下接觸到巴爾幹地區的這種儀式?
我大概在18歲認識哭喪儀式,但這種在公共場合或葬禮上哭泣的習俗遍佈在歐洲各地,已有長遠歷史。它正逐漸在消失,因為年輕人不再願意學習它。讓我很感興趣的地方在於這個儀式是透過哭泣來助人,讓人們藉此表達哀傷。這並非一種自發性的情感,而是可以學習和排練的。透過重複,它在某種程度上變得更加真實。由於我的背景與戲劇和表演有關,我一直對社會中存在的表演性很感興趣。當時,一家劇院邀請我創作一個關於安蒂岡妮(Antigone)的短劇。安蒂岡妮因試圖悼念她的兄長波呂尼刻斯(Polinycus)而遭受懲罰。即便喪禮被禁止,她還是堅持要舉行喪禮。在公共空間進行,本身就是具有政治意義的。
法國歷史學家Nicole Loraux在其研究中提到,在古希臘,也就是最早的民主政體時期,女性在街頭哀悼是被明令禁止的,原因是這樣做會阻礙男性成為體面公民的契機,情緒上可能會造成影響。因此,他們禁止了這種「照護工作」,把悲傷和哀痛趕回私人空間。這些層面都令我感興趣,不僅關乎集體性的哀悼,也關乎在公共場合哀悼的意義。
為了拍攝這部片,我是和一位來自當地的好友前往巴爾幹半島拍攝。其實,維也納離塞爾維亞、蒙特內哥羅以及片中的鄉村地區不遠。我們遇到的女性,是極少數仍有在進行哭喪的儀式擔當者。這部片拍攝橫跨五年,期間我多次拜訪各地,後來遇見「黑衣女性」(Women In Black)組織,她們運用結合表演的形式進行抗議;還有年輕一代的鋼管舞者Ljubica Duvnjak Đorđevski。這些不同世代人們在做的事情都與哀悼和女性主義有關,跟女性生活在父權社會的狀態有關,也包含身體在公共場域的在場。你在當中可以發現到,作為一種抗議形式是有政治性的。
Q:您剛剛提到這個習俗正在消失,是否可以分享您的觀察?
這個習俗正在消失,因為這些傳統沒有傳承給下一代。在這個社群裡,如果你是一個好的哭喪者,你是相對受到尊重的。但她們自己的女兒卻對此不感興趣,尤其她們無法忍受自己的母親在家裡練習時這樣哭泣。這對她們來說太過沉重,太過悲傷,也不想再與此有任何關連。
其實這個習俗──尤其是在巴爾幹半島──與戰爭息息相關,這些女性至今仍在從事這項工作是有原因的。因為南斯拉夫內戰持續了十年,鄰國之間出於宗教原因互相殘殺。人民失去了許多家人和朋友,生活仍籠罩在死亡陰影之下。某種程度上,她們仍深陷在過去中,不太能適應新的環境。一方面,她們很堅強,能夠承受所有這些痛苦。另一方面,她們很難擺脫哀悼的社會角色。「黑衣女性」組織成員在片中也有提出類似的問題:為何總是女性得承受這些悲傷和痛苦?我覺得答案之一是因為這個社會仍非常父權,尤其是在鄉村偏遠地區。
Q:雖然哭喪女在社群中備受尊敬,但她們也受到禁忌的束縛,如她們不能為自己的丈夫哭泣。
尤莉亞:是的,接近片尾時,有一位婦人Milena Potpara為丈夫進行哀悼。我們見過她丈夫,所以我們其實也很難過。他過世後,我們又去探望了婦人。一年後,就像巨大的痛苦漸漸消退,情緒才得已釋放。
莎拉:我覺得她當時還是不被允許這樣做的。她在丈夫的墓前哭泣更像是一種反抗。當然這並非什麼明目張膽的反抗方式,但她知道自己越界了。
尤莉亞:是的。我們拍攝時,不知道她要這麼做。我們當時只是說要去墓地看看她丈夫,突然間,她就開始哭了起來。那似乎是給予我們的禮物。她吟唱的詞都是即興編造的。我覺得這一點很有趣。Nicole Loraux也曾在研究中提到,在古希臘,女性哀悼聲可以非常大聲,其中可能會間雜批評男人的語句。也就是說女性不僅會讚頌逝者,可能也會第一次公開地說出一些真相。不過我們所遇到的女性都說她們不會這樣做。
Q:我也很好奇「黑衣女性」這個組織。
這是一個遍佈全球的組織。它起源於以色列,1988年第一次巴勒斯坦大起義之後成立,後來在全球各地發展。宗旨就是反戰,女性們會身著黑衣,將抗議行動儀式化。在貝爾格勒會成立這樣的組織,正是為了回應戰爭的爆發。裡面的成員包括了穆斯林、東正教徒和基督徒等等,但她們主要都仍認同自己是南斯拉夫人。
在南斯拉夫尚未解體前,有些蒙特內哥羅人會為了工作遷往南斯拉夫北部,也就是現在的塞爾維亞。因此,現在塞爾維亞有許多蒙特內哥羅人。他們說的語言幾乎相同,只是稱呼不同:克羅埃西亞語、蒙特內哥羅語和塞爾維亞語。如果你想學習這種語言,它的名稱就是波斯尼亞-克羅埃西亞-蒙特內哥羅-塞爾維亞語。這完全是戰爭留下的遺跡,也是為何很多家庭成員會分散在這三個國家的原因。戰後,當今執政的保守派政府不但沒有承擔責任,反而繼續散播各國人民互不寬恕的想法,並假裝戰爭罪行不存在。片中提到的雪布尼查大屠殺──這場奪去約八千名波斯尼亞人性命的種族滅絕──至今仍被許多塞爾維亞人否認。「黑衣女性」組織便是致力於團結這些深受南斯拉夫戰爭之苦的受害女性。有時,光是要述說都很艱難,只能透過歌唱或哀悼來釋放巨大的創傷。
她們的倡議行動還是具有一定的危險性。片中有出現的是蒙特內哥羅第一家婦女庇護所,有些男性、國家主義者會去威脅她們。他們會敲打房子,大聲叫喊。Sabina Talović是一位非常勇敢、堅強的女性。她會走到街上喊回去。兩年前,她被一個約35歲的男性襲擊,送去醫院。但她並沒有因此而停止,反而這給她更多力量繼續抗爭。我從未見過像她這樣用身體對抗歧視的女性。但由此也可以見到,在某些地方,女性敢於做些事情,可能就會遭到極大的仇恨。「黑衣女性」每週都會舉行抗議活動,她們已經堅持了30年。每週五,她們都會去參加抗議。她們已經都是朋友了,作為一個群體也賦予了她們強大的能量。每年會有雪布尼查大屠的紀念活動,而她們每年都參加這個活動。她們會需要警方的全程保護才能到達現場,因為真的會有人去威脅她們,把她們的倡議行動視為讓國家蒙羞的侮辱。
拍攝這部片也讓我反思我的倡議行動是什麼?我要怎麼實踐屬於自己的政治行動?拍這部片有鼓勵到自己。這部片也關乎團結,就像女兒Ljubica對母親的做法有所批評,她或許會採取不同的方式,但她們的主要動機是一致的。當你能夠找到共同點時,即使並非100%同意彼此的看法,事情也能有所推進與改變。
Q:影片開頭提到這部片不能在蒙特內哥羅上映,具體原因是什麼呢?
尤莉亞:如果我們在蒙特內哥羅公開放映這部片,很有可能她們會遭受威脅。我們會在貝爾格勒放映,但絕對不會在蒙特內哥羅放映,因為那裡的社會太過父權。兩年前,蒙特內哥羅有嘗試舉辦第一次同志大遊行,結果參加民眾遭到了國家主義者的毆打。當然,我們都有私下讓這些女性看過這部片,但我們不會公開放映,甚至連讓一些女性和她們家人一起觀影都是有困難的。例如,我們通常會多次前往拍攝,有一次,其中一位女性的丈夫突然改變了主意,第二天我們就去不了了。我們無法見她,也無能為力。很有意思的是,當丈夫在場的時候,你會立刻感覺到。有男人進到房間,氣氛瞬間就改變,所有女性都開始忙著送上喝的。這也是為什麼有時拍攝會很困難,但我們還是想辦法完成拍攝。
莎拉:尤莉亞在蒙特內哥羅拍攝的時候,想要訪問女性經常都得還是得透過男性。如果男人不同意,就拍不了。而且這些女性也不會在鏡頭前說出心裡想的一切。
尤莉亞:她們在鏡頭外什麼都說了。像片頭養了很多羊的女性,她在鏡頭外,就有哭了起來,說我們是她這輩子第一個詢問她意見的人,她因此覺得很感動。
Q:能否也談談您是怎麼決定要分成三個片段?
莎拉:這部片原本是打算拍成一部長片,所以在我加入之前,尤莉亞就已經先剪輯了一版。但我覺得它不夠聚焦,於是說服她改成短片,因此也有了這樣的設定。我想透過三代人的動機和行動,把這三個故事連結起來。
尤莉亞:是的,其實我們認識的過程很有趣。我們是透過朋友Francy Fabritz認識的,也就是《電梯的慾感》的導演。我之前和她合作過另一部片,她是擔任攝影師。這真是太不可思議了,我們三個居然都參加了同一個影展!
莎拉:沒錯,Francy Fabritz聯絡我說有位導演需要剪輯的幫助,我們就這樣認識了。
尤莉亞:找到莎拉後,她決定重新剪輯這部電影,而這正是我當時遇到的難題,畢竟之前已經累積很多故事和素材。由於我們生活在不同的國家,有時我會去柏林和她一起剪輯,有時她會來維也納。
或許我還可以談談影片結尾的配樂。那是一首來自前南斯拉夫的非常古老的流行歌曲,由音樂人Tamara Ristić Kezz重新演繹。有人說這首歌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對祖國的熱愛,但也同時為了錢而背叛祖國。這與Ljubica的感受非常相似,她與巴爾幹半島有著很深的感情,包括她自身的身分認同。但另一方面,所有擁有大學學歷的年輕人都選擇離開家鄉,前往其他地方。Tamara是當地一位頗有名氣的DJ和歌手,所以很高興有她的參與,加入比較當代的音樂並與傳統音樂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