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撰文、翻譯|陳以儒、周廷芳
攝影|周廷芳
時間|2024年10月19日
地點|禾苑三井飯店2F
Q:請問是什麼啟發你開始關注奧斯汀的性侵案件?
我想從我過去的作品開始說起,這些作品都是以影響力為導向的。我當初開始拍攝電影的原因並不是因為我想拍電影,我從沒上過電影學校,不過我認為我有更多學術的背景,對於各種議題都很關注。我認為電影——尤其是紀錄片,是傳遞知識的最有力工具之一,它能讓人理解或許較為複雜的議題。雖然可能會在新聞中讀到這些議題,但不會真的有所感受。然而當你看一部電影時,你可以真正去感受這些議題,這就是我開始拍攝電影的原因,也是我尋找的電影類型。
因為我先生是美國人,所以我搬到奧斯汀和他居住了一年。我原以為警察會認真對待性侵案件,但當我聽說大多數性侵案件都被駁回時,我既震驚又驚訝,因為我之前完全不知道這個系統有多糟糕。我心想:「為什麼我周圍的人沒有人在討論這個問題?」所以我開始思考我能做些什麼。我使用我所擅長的工具——紀錄片,來提升大眾對於這方面的意識。當我遇到這些女性時,我能看出她們內心有某種火焰。同時我了解到這是一個非常棘手、勝算不大的案件,很好奇她們是否會成功。不過,無論結果如何,這都會是一部強大的影片,因為她們在為非常重要的事物奮鬥,而且我能看出她們不會放棄。這就是我決定製作這部電影的原因。
我在片尾字幕中提到後續的改變。像是 Hannah 在奧斯汀警察局工作,擔任改革性犯罪處理制度的負責人。 她從起訴警察到現在與警察合作,在推動奧斯汀的變革中扮演重要的角色,真的是段很了不起的旅程。對我來說,能夠看到她們的起點,並在影片的最後看到她們走了多遠,是拍攝工作中最具啟發性的部分。對這些女性來說,這場勝訴意義重大,它真的改變了她們許多人。
Q:延續剛剛說的提升意識,請問你希望透過這部紀錄片達到什麼改變或影響?
透過這部紀錄片提升大眾意識是我的其中一個目標,但我也希望這部電影可以為片中女性所用,成為一種工具。她們已經努力了那麼多,一旦這部片完成了,就能再延續她們所做的,例如展示給更多有興趣了解的人看。她們才是真正的專家,不是我。我知道她們希望能有更多案件被起訴,而這類案件並沒有受到優先處理,為此我們需要更多警力、更好的調查、更多經費。除此之外,也需要一位願意和倖存者見面、傾聽她們故事的地區檢察官。過去的案件都是在檢察官與倖存者間沒有任何會面情況下,直接駁回的。現在,這部紀錄片也被運用在奧斯汀與德州的警察訓練,教導如何處理性侵案件。看到這部紀錄片能用於警察訓練,讓他們理解如果做不好會發生什麼,真的很令人欣慰。最終,我希望這部影片能引起更多關注。儘管這場訴訟很大,在美國並未受到足夠的關注,仍有許多人並未聽說過。希望這部電影能讓其他城市的警察和地方檢察官理解到:「這在奧斯汀發生了。他們未認真對待並駁回所有案件,結果被起訴並支付了大量賠償金,所以我們最好先做出改變。」 我希望這部片能促進這樣的改變。
Q:電影中可以看到第一位女性檢察官認為「我們對於被害者負有責任,但我們也需顧及被控者的權益。」請問當時有造成任何社會反彈嗎?人們還在堅持那種「我們會隨便誣陷他們」的想法嗎?
這是個好問題。作為地方檢察官,確實對所有人都有責任,這是職責之一。但是問題在於,政府當時似乎並沒有真正覺得對受害者負有責任,似乎總是傾向相信被告,而不是受害女性。我認為這與社會的思維模式有關,在父權社會中,人們會認為女性這麼做只是為了錢、名聲,或其他利益。我不理解他們為什麼會這麼想,因為向警方通報性侵是一個困難且漫長的過程。而有人說這些通報大多是虛假的,其實並非如此。但很不幸地,我認為這是整個社會看待男女的方式。
Q:在片中,我們看到女性站出來講述她們的經歷,最終卻內化警察的質疑,開始懷疑自己。請問你如何看待這件事?
我覺得她們每一位或多或少都感到某種疑惑或羞恥,會質疑自己:「真的有這麼嚴重嗎?我是否做錯了什麼?我是否應該設法避免這種情況?」我認為這是因為在我們的社會中,羞恥感往往被強加在倖存者身上,而不是加害者身上。我看到越來越多的人在努力改變這種觀念,該感到可恥的不是這些女性,而是性侵者、加害者身上。但這是一種根植於人們心中的想法,對很多人來說難以改變。另外,性侵這種罪行經常與自願的性行為混淆,且很多時候加害者可能是熟人。像 Hannah 談到她的性侵經歷時,曾經懷疑:「那算是性侵嗎?我不確定。」這種疑惑是我從許多人中都聽到過的,他們也會懷疑自己的經歷。我認為既然強加羞恥感在受害者身上是社會的看法,它也會反映在警察、法官和檢察官的行為上,所以社會需要在思維上有所轉變。我認為現在有聽到越來越多情況是,整體思維有在往更好的方向轉變。
還有關於好受害者/壞受害者的討論。這部片不僅僅是某位女性對抗加害者,而是一群女性對抗整個司法體系。她們之間也有「那算是性侵嗎?」,甚至「即便是性侵,我是個合格的受害者嗎?」的自我疑問。這就是為什麼我認為 Marina在片中的在場很重要,她非常清楚自己會被視為一個「壞受害者」,因為她喝酒、深夜外出,還計劃買毒品。但是她非常堅定的認為即便有這些行為,別人也不能因此就侵犯她。所以她毫不掩飾自己是誰、經歷了什麼,從一開始就要求正義。Marina 與 Hannah 形成鮮明的對比,Hannah 相對更猶豫,會想「也許我的情況沒那麼嚴重」。這也反映在她們所經歷的不同類型的性侵上,Hannah 的加害者是她熟識的對象,而 Marina 的加害者則是陌生人。從這幾個案子中,我非常清楚的一點是,無論你是「好受害者」或「壞受害者」,在奧斯汀這個地方都無所謂,因為根本沒有案件會被受理。這正是這個案件要傳達的重點:無論你是什麼樣的女性,遭遇過什麼樣的侵犯,只要你是女性,他們根本不在乎。
Q:片中律師 Jenny 和 Elizabeth 讓對方確信想要讓自己的聲音被聽見,他們所抱持的態度在其中代表什麼意義,請問你的觀察是什麼?
我認為 Jenny 和 Elizabeth 對所有這些女性都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當律師們表示「我們相信你,你所經歷的是錯的」時,對這些女性來說是非常有力量的,因為之前沒有人這麼說過。我相信一些女性的確有支持她們的家人或朋友,但律師的支持更不一樣,他們能說:「看這裡出了問題,這不應該是這樣,你不應該經歷這些事。」我想我們大多數人不是律師的人,可能只是會說,「好吧,我想這就是體制的運作方式。我想我們無法改變它。」但 Jenny 和 Elizabeth 真的認為她們能改變這一切。
我知道對於 Hannah 來說,因為她覺得自己的案子不算嚴重,所以不確定自己是否想要參與,並且認為:「既然我的案子沒有那麼強烈,或許還會給其他人帶來負面效果。」她花了很長時間才明白自己的案子有何重要,不過一旦她加入,她成為這個案件中的重要人物。雖然 Hannah 是個注重隱私的人,曾多次告訴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想要入鏡,但我想她認為這是必要的。她也真的成為案件的發言人,甚至成為其中最為積極試圖改革並創造改變的人。
事實上,這起案件不單單只是關於這些女性的個人經驗,這是集體訴訟,所以攸關每一個人,攸關體制的改變。我相信這對大家來說都是很重要的動機:已發生的這一切,不會只是一個爛事,而是能有機會帶來正向的改變。
Q:請問女性的團結與社群在這個故事中扮演了什麼角色?
我認為這些女性的團結是導致結果成功的主要原因。她們不是一個人對抗,而是一群人,就像一支軍隊。她們一起經歷、一起成長。像是 Marina 和 Hannah 原本並不相識,她們年齡與背景都不同,如果不是因為這個案件,她們不會成為朋友,但她們卻成為了很好的朋友,並為此共同努力。我想展現女性團結起來為她們所相信的事情而戰的力量。另外,作為一個集體,也對於這起案件的成功意義重大,因為參與這樣的事情對心理上來說非常艱辛,需要不斷重述自己的故事。而作為一個團體讓她們可以互相支持、接棒,有喘息的空間,可以更持久的推動案件。
Q:請問 Jenny 與 Elizabeth 的婚禮在片中代表什麼意義?
我在後製時曾與剪輯討論是否要把婚禮的片段放入正片中,因為它與案件沒有直接關係,有些偏題。但我最後還是想把它納入,因為這場婚禮概括了案件的很多內容。Jenny 和 Elizabeth 最終成為了本片的重要角色。Mary Ruth(Amy Smith)試了很長時間都找不到願意接手這個案件的律師,Jenny 在最後決定:「好吧,我來接手。」這個案件很大程度上取決於 Jenny 的意願。而她和 Elizabeth 因為這個案件而相遇並相愛,,這是快樂的時刻。在一部關於性侵犯和強姦的電影中,沒有太多快樂的時刻,所以我想展示她們快樂的時光、慶祝一些美好的事情,我真的很高興我們能把它放進去。
Q:在電影最後,我們可以看到這些女性不僅作為一個團體成長,也各自向前發展。請問這是刻意的選擇嗎?
我想呈現的不僅僅是案件,還有它對她們個人生活的影響,以及她們能或不能做出的選擇。等待的過程是很疲憊的,每天都在等待法院的通知,卻不知道何時會結束。Marina 19歲時被強姦,而案件在她26歲時結束。在她的二十多歲,她看到所有的朋友搬到不同的城市,找到不同的工作,但她卻無法這樣做,她感覺被困住了。案件結束後,Marina 交了男朋友並且搬家,她說,「我終於可以做我想做的事情,我可以享受,我不需要再擔心這個案件。」看到她在如釋重負的快樂,真是太美好了。我覺得參與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是,看到每個人的生活如何深受影響,能長時間拍攝並實際見證她們的變化是很令人愉悅的事情。其實這部片的拍攝是很漫長的,這也影響了我的個人生活,因為我每天都不知道會不會接到電話說有事情發生,需要去拍攝。因為我擔任導演、收音,很多都是自己來,所以在這些年製作電影的過程中,我有時也會感到孤獨。當然,我和她們成為了朋友,所以在這方面並不孤獨。但是身為導演,還是有很多事情需要自己決定。像是我與丈夫原本計畫搬回挪威,卻因為案件不斷推遲,而不得不暫緩,這真的影響了我的生活。我和這些女性一樣,當案件結束時感到非常放鬆,因為我不必再時時保持警覺,等待事情的發生。
Q:考慮到美國的司法與檢察系統的複雜性,請問你如何將這些線索拼湊起來,使觀眾理解現實中正在發生什麼事?
我希望確保這對於不熟悉美國系統的觀眾來說是可以理解的,但我也不希望簡化到讓美國觀眾覺得太簡單。我需要足夠的細節,以便使已經了解當地體制的人也感到有趣,這點具有挑戰性。因為案件本身很複雜,導致許多拍攝內容沒有包含在最終的版本當中,我們不得不刪減和簡化部分,這是一個艱難的剪輯過程。
Q:請問你在電影中不得不省略的重要內容是什麼?
法官駁回訴訟的過程,我們實際見證到聯邦法院與州法院不斷的踢皮球,嘗試讓案件拖延下去。我認為警察和檢察官一直在嘗試跟她們作對,讓這些女性放棄、無法再繼續爭取下去。感覺他們只是在玩弄人們的生活,但這些女性這樣做當然不是出自好玩,而是為了其他女性,為了自己,讓事情能告一個段落,這讓我非常生氣。我們無法在電影中包含所有過程,但這件事情是我在製作過程中感到非常沮喪的。我認為那只是一種體制作用的手段,好讓整件事情消失。
Q:「軍隊」(Army)在傳統上是個陽剛的象徵元素,請問你為何會以《An Army of Women》作為你的英文片名?
這個標題源自我與 Jenny 的第一次對話,我問她關於這個案件的事情,以及她決定參與的原因。她說:「對我來說,這個案件最有力道的事情是,有一群女性,像一支女性軍隊般,在背後努力要改變現狀。」她當時便使用了這個詞「an army of women」,描述的不僅是女性原告,還有許多她們的母親、姐妹,以及在奧斯汀為這個改變而努力的倡議者。有這麼多人在運用他們的經驗、能力在努力。她表示這支女性軍隊不會放棄,所以她相信我們能夠成功。
當時我就把這個詞記下來,當作這部電影的工作標題。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覺得這個標題與電影並不完全匹配。這是在我與不同女性進行訪談之前,當時我只見了 Marina、Hannah、Jenny 和 Elizabeth,我心想:「那算是一支軍隊嗎?我不知道,就只有四個人。」後來我與其他女性進行訪談,並把這些片段也放進去,我突然感受到這個群體比原先要大很多,不僅只是這些女性或奧斯汀,而是所有人。因此到最後我才覺得這個標題適合了,決定將它做為電影的正式標題。
其實這部片是我做過最艱難的片子,但也是最令人振奮的。因為我實際見證了一群人年復一年在為一件事情奮鬥。這真的很艱難,但他們做到了。我覺得能夠見證這一切,甚至還能有機會帶這部片到世界其他地方,帶到台灣,是一件對我來說非常幸運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