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翻譯、撰文|林瑀
攝影|陳以儒
時間|2024年10月22日
地點|禾苑三井飯店
Q1: 片名靈感來自老子《道德經》,與片中不斷出現的自然場景相呼應。您一直對東方哲學感興趣嗎?使用老子金句和水之意象的想法是如何產生?
這幾年我對於東方哲學的興趣愈來愈濃厚。《道德經》對我探討世界與科技的關係影響深遠。我記得第一次閱讀本書是在湖邊,這個巧合加深了我對這本經典的領悟。生活與哲學密不可分,在道家和許多文化中,水象徵陰性特質,我想在生活中發掘這種聯繫。作品中,我以水來表現哲思── 我們生活在更大的宇宙觀中,水為主體象徵我們如水一般流動的生活哲學。人們滋養生命的本能,提醒我們始終與萬物相連,不獨立存在,而是當中的一份子。我希望將此智慧應用於生活,變得更睿智。
創作此片讓我明白,柔和且堅定地傳遞訊息也能展現力量,這點在談論政治時也不例外。老子的哲學提醒我,推動改變有很多種方式,表達觀點不只有一種方法。我會說「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的觀點不僅影響了這部電影,也影響了我的生活哲學,連帶我呈現作品給世界的方法也變得不同。
Q2:請說明《至柔至堅》所探討的核心概念。
我的第一部短片作品《親》,探索了酷兒群體的安全空間和家庭選擇。《至柔至堅》作為其第二部曲,我想更深入探討酷兒家庭的概念,從單純尋找家庭,轉向如何滋養和維繫它。我對「滋養、養育」的概念有著濃厚的興趣,這不但促使我創作本片,我也嘗試在影片的日常場景中融入更多哲思。親子教育和養育生命,自然地喚醒了我們對存在、生命和死亡的思考,因此《至柔至堅》讓我跳脫身分框架,以自然萬物為證,探索養育以及關係的更深層意義。
Q3: 您曾提及:「藉由融合不同家庭的故事,我渴望創造一幅能夠展示整個酷兒群體的願景,刻劃出人與人間的緊密連結。」當初此概念是如何形成?
影片中,我刻意模糊家庭間的界線,因為我不想孤立特定的身分或聲音,而希望觀眾將此片視為不同敘事的集合。對我來說,在電影中創造一個「共同空間」至關重要,因為電影製作的本質就是合作,一部電影結合了各種觀點與故事。而當談論到群體和養育孩子時,我希望在作品中凸顯出人與人的連結,因為我們無法獨自養育一個孩子,需仰賴他人支持與共同努力。
Q4: 您曾提及與其他藝術家合作時,您們都嘗試透過創作更接近心目中的「共同世界」,請您描述這個集體願景如何在電影中及電影外體現?
我試圖透過野餐的場景來描繪,我邀請所有演員齊聚一堂,無論他們是否為家長,其一用意是我嘗試模糊生物學上的親子定義,我想強調家長與孩子的聯繫,無關乎血緣與法律定義,只要給予足夠的關愛,任何人都能成為孩子生命中重要的人。孩子是未來,我們可以一起努力培育孩子,不論他們來自哪個家庭,幫助他們成長並分享愛和幸福,如此建立一個理想互助的群體。在新加坡,大多數的酷兒家庭是華人,因為酷兒家庭本身數量較少,且某些宗教限制較嚴格的關係,經濟上更有餘裕也是可能原因之一。因此,我特意邀請來自不同種族背景的人參與影片製作,期待建構一個更具包容性的酷兒空間。
Q5:您是如何與受訪家庭建立信任關係,讓他們願意展示最柔軟與脆弱的部分?
建立信任靠的是誠實溝通,我盡力確保參與者對於拍攝的一切感到舒適。我做的只是去認識他們,取得他們的同意,願意在片中分享某些時刻。因此與其說是捕捉特別脆弱的時刻,不如說是日常生活的紀錄。我認為一開始就向參與者說明清楚很重要,像是電影將在哪裡放映,以及觀眾群是誰。我還讓所有人知道可以隨時退出,並開放對話的空間,將自由和主控權交還給他們,避免他們覺得被束縛或對於出鏡的畫面沒安全感。此外,我會在完成初剪版本後立即分享給他們,確保他們感到安全和滿意,這有助於建立信任,使他們安心分享和表達。
Q6:《至柔至堅》風格柔和、抒情,使人感覺像在觀看一部敘事詩,片中影像似乎埋藏許多隱喻,例如小孩玩黏土或是與手中的蝸牛玩樂的片段。
玩黏土是一個具有象徵意義的安排,與聖經中上帝用泥土塑造人類的形象相呼應,表達家長對孩子的引導和塑造。我希望將這個想法具象化,展現父母如何使用簡單的材料,教導孩子探索並塑造自己的世界。這個活動不僅反映了日常生活,還涉及更深層的親職哲學。這個共同體驗,讓孩子能用自己的方式探索並理解世界。
關於蝸牛的場景,我認為人類身為動物,必需要了解到,我們與其他的生物並無不同,人類以外的任何生命都值得被仔細呵護。影片安排其他生物的出現,讓我們能夠體會到與自然界的本能連結。我深受蝸牛吸引,因為它們緩慢且脆弱的動態使他們更容易被鏡頭捕捉,同時增添有趣的視角。蝸牛經常喚起童年回憶,我記得小時候會觀察蝸牛的殼,溫柔地和它們相處。蝸牛的脆弱性也突顯出,我們既有毀滅的能力也有呵護的特質。由於移動緩慢,我們常常看到它們被踩扁,我希望通過拍攝,能反思這種二元性:我們擁有傷害的力量,但也可以選擇保護和滋養。
Q7:影片中有許多與食物相關的場景,包含準備、用餐和分食,您希望傳達什麼訊息呢?
設計食物場景時,我考量的不僅是物質上的滋養,還有希望傳達群體與文化建立的過程。分享食物是建立情誼的重要方式,許多亞洲文化會透過準備和享用食物來表達愛,我希望在影片中展現這種情感。而餐桌上的菜餚我特意選用傳統的產後月子餐,以此來展現對經歷過生產的伴侶表現關懷。我以新加坡內不同種族的傳統食物,象徵跨越世代以及背景的共餐同樂時光。
Q8:請您分享新加坡的酷兒家庭運動的現況以及進展。
我認為現在大眾對於酷兒家庭的認識和理解正在增加,人們普遍表達支持,當然仍存在負面聲音。目前報導評論稍微傾向左傾,但支持尚未挺進保守的主流。如果有立法改革的可能,反對勢力肯定會加大抵制力度。不過可以看到這正是未來的發展趨勢。儘管進步並非總是一帆風順,但過去十年,世界變得更加包容,這趨勢在一些亞洲地區尤為明顯。
Q9:《至柔至堅》是您為2024年威尼斯雙年展而創作的作品,請您分享現場收到的有趣回饋。
此次威尼斯雙年展有近300位藝術家收受邀展出,我的作品被安排在展區尾端,但是觀眾仍願意花時間觀影並給予細膩的回饋,這讓我非常感激。最讓我驚訝的回饋是,義大利酷兒家庭所面臨的情境也很類似,他們的家長也面臨著缺乏社會認可的情況。這突顯出進步本身的複雜性,其背後因素遠遠超乎於地區和文化之間的差異性。即使是認知上所謂較開放的西方社會,其運作也比實際上看起來更微妙複雜。除此之外,觀眾的情緒反應也讓我非常感動,雖然我不認為觀眾共感與否是衡量作品好壞的唯一標準,但知道在規模如此大的展覽中,我的作品使觀眾體會到深刻情感,這對我別具意義。
Q10:您從何時開始意識到自己想透過紀錄來創作?又是如何深入投入不同主題?
這個想法很早就出現了,最初是在大學一堂紀錄片實作課程開始的。我的教授是一位戰地攝影師,教學方式非常嚴謹且高強度,他重視報導、散文寫作和紀實故事。當時,我主修國際關係,這門科系給我一種抽象且階層分明的感覺,而打破這個壁壘的正是紀錄工作,它使我將這些宏大的概念與人們的真實經歷聯繫起來。我因此能夠體會人們的困難,而非以冷漠的方式研究政治。這也是我首次意識到,選擇自己有興趣的主題很重要,如此一來,我會對我所報導的故事產生歸屬與責任感。我不想模仿一些記者的做法,進入社區報導時下熱門的話題,然後當新聞熱度過去就離開,這不符合我的價值觀,這也是我開始對新聞界有些抽離的原因。作為藝術家,我擁有更多自由,可以深入挖掘對我有意義的主題。不僅如此,我也感受到在權力結構上存在著矛盾,我主要在美國接受培訓,那裡的報導經常套上西方媒體的濾鏡,譬如,有一次我向美國的一位編輯提案一個關於新加坡酷兒女性的專題,結果遭到拒絕,理由是他們最近剛發表了另一個亞洲國家的相似故事。這樣的反應讓我意識到,我不想被西方媒體的價值觀所限制,擺脫這些框架,我才能夠以自己的方式去紀錄、創作。
Q11:您著重於女性與酷兒身份的表達與探索,作品深入日常並探討新加坡歷史與社會中被忽視的存在。如何在結合多樣主題的同時,還能保有創作脈絡?
我的創作非常依靠直覺及本能,沒有預先設定的路線,而是任作品隨著時間自然地發展。當製作需要花費數月甚至數年的計畫時,我相信使我保持初心的關鍵在於,自由地去探索真正吸引我的事物。創作時,我專注於那些打動我的本質,因為我知道我不但將投入數年去提倡、呈現、保護這個理念以及與之相關的群體。這是一個由使命驅動的熱情、智性上的好奇,以及個人興趣組成的綜合體。我仔細聆聽內在的推動力,因為是它塑造了我的作品。
Q12:請您分享去年開始的共創計畫「亞洲女性主義藝術研究工作室」(AFSAR),以及與這麼多有才華的藝術家合作是什麼樣的體驗?
AFSAR既是平台又是社群,我們主要通過Discord交流。以學習小組和頻道為主軸,成員們可以聚焦在特定主題或書籍上,一起學習和討論,輪流發表自己的研究成果。小組學習的方式,使得以往具有挑戰性的理論變得更好消化,難以掌握的概念也變得更好處理。多樣的內容討論,幫助我全方位地建構我的藝術理論世界。我們的Discord充滿了哲思交織有形物質的精彩討論,建構出我們集體研究的變動藍圖。能與這些藝術家合作是非常榮幸的,這樣的經驗不僅刺激思考,和他們相處也充滿意義,最棒的是能稱這些才華洋溢的人為朋友。
目前,我參與了一個研究香港哲學家許煜的學習小組。我們剛研究他的《藝術與宇宙技術》一書,現在正在回顧他早期作品《論中國技術問題》。我目前還加入了一個名為「亞洲為本」的小組,旨在探索亞洲的概念、起源及其演變,並深入研究亞洲未來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