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女性影展 │ 專訪《和諧家庭錄像》導演 安吉琳・格拉加辛

訪談、翻譯、撰文|陳以儒、王佳臻、陳慧穎

攝影|王佳臻

時間|2024年10月27日

地點|華山小客廳

 

 

Q:請問您拍攝本片的契機是什麼呢?
 

最當初,這部短片是源自於我就讀MFA編劇研究所期間撰寫的長片劇本,在校時,我共寫了三部長片,而這是我的畢製作。

故事靈感來源是我想寫一部發生在我成長的家鄉——威斯康辛州拉辛的劇本,以及關於我的菲律賓裔單親母親的故事。關於母女關係的故事某種程度上是源自我的親身經歷,但並非百分之百如此。很多是過往經驗的重演,但也有很大一部分是虛構的。

我對於去描繪某種文化特定性非常感興趣,因為美國中西部的菲律賓移民社群,跟其他地方的菲律賓移民社群很不一樣,甚至相較在菲律賓的原生社群更能觀察到那狀態。

我想展示其中的細微面貌,特別是社會經濟、階級的動態關係,如何在非常富有的派對女主人Mercedes和她交友圈,以及第一次參與派對的Annette之間展現出來。Annette從事管家工作,並不富有,可以在片中看到她試圖融入的尷尬,然而她們身上又都保有同源的文化與種族身分,儘管存在著社經地位的巨大鴻溝,她們仍試圖找到友誼。我認為在菲律賓移民社群中非常具普世性,也是我在兒時便察覺到的
面向是:階級動態。這觀察也成為這部片的靈感之一。

最一開始的研究,主要處理的是許多自身經驗與個人記憶。然而,我在選角的環節接觸到很多原生或移民菲律賓人,或二代移民等,我們舉行了非常多工作坊與排練,討論各自的成長經歷、經驗的異同,並分享各自的視角。我從他們的分享也找到了許多靈感,因此與演員的合作狀態也成為研究過程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我們邀請他們分享故事、記憶、直覺等等,繼而融進劇本中,於是演員們也參與且負責發展自身角色的過程。我給予他們一個大框架與基礎,但其實是他們賦予了這些角色更為立體的樣貌。

 

 

Q:電影中出現特定物件的特寫鏡頭,例如女主人的珍珠項鍊、口紅、家中室內裝潢等等,從中可觀察到母親Annette雖然不屬於較高的社經階層,但她真的很想要融入,可以再多談談關於這個母親角色設定與背景嗎?
 

在長片劇本中,Annette與女主人Mercedes在派對不久前,才剛在教堂裡認識,對彼此都還不太熟悉。Annette剛從美國東岸紐澤西搬到威斯康辛,再更早之前,她來自菲律賓。但這些細節都是在長片劇本,其實不需要知道這些背景,也能理解這部短片。

 

但若是說我與這個角色的個人關係⋯⋯我對這種階級動態特別敏感,因為我母親成長在非常貧困的環境中,儘管她努力提升了自己的社經地位,成為一名醫生,也和富裕家庭的學生一起讀書,融入了那個社會,但我總能感受到她並沒有真正覺得自己屬於那裡,就像我們也沒有真正屬於那裡一樣。如果這樣看的話,這也可以說是Annette的背景故事之一。

此外Annette的角色,部分還源自於陪伴我長大的奶媽。她來自非常貧窮的家庭,後來成為我們家的一份子,有時我們會帶著她一起參加許多社交聚會。作為孩子的我觀察到這些階級樣貌與權力動態,其實是很辛苦的,因為我還無法明白我目睹了什麼。我記得我大概是七歲時目睹這一切,當時我感到不適,但不清楚我為何會感到不適,直到後來我才意識到究竟發生了什麼。

而在電影中,Jasmine是15歲,已經長到足以理解的歲數了。Jasmine對於被迫扮演好女孩角色,以取悅母親的朋友,並協助她母親提升社經地位感到十分反感,這是她不願意參與大家的原因,也不信任她們,覺得Mercedes和她朋友們很虛偽。這就是我所希望去描繪的:孩子對於沉迷於炫耀自身社會階級與財富的大人是非常敏感且不信任的。 

 


Q:片中可以看到一方面Annette在炫耀女兒Jasmine,畢竟她擁有好歌喉且能說一口美式英語,但同時也在對話中不斷貶低Jasmine,為何這樣呈現?

 

我認為Annette對於自己和女兒都是非常嚴格的,此外她也將自己的需求與渴望都放置於女兒的需求與渴望之前。比起她女兒的形象,她更在意自己的形象,更忙於討好Mercedes跟她朋友,甚至不惜犧牲女兒。她因Jasmine感到羞愧,因為Jasmine不會說家鄉的語言,也沒有表現出符合傳統菲律賓價值觀的行為模式。

這某種程度上也是我在成長過程中一直感受到的,我母親期待我表現出特定的樣子,但我並不知道該怎麼做,因為我不是在跟她一樣的成長環境中長大。這是很多菲律賓家庭,甚至是各種不同族裔的美國移民社群,所面對的緊張關係。其中會有一種期望是,孩子對父母而言就是一切,有責任榮耀家庭,並展現家庭的身分與地位。

我不認為Jasmine認同這樣的觀念。不僅僅是因為她不願在母親強迫之下展現自己,實際上她也無法和這些人產生共鳴。他們談論她的方式就彷彿她不在場,彷彿她是隱形的。這種情況在我成長經驗中非常常見:我母親和朋友們談論我時彷彿我不身處同一個房間,被物化的感覺。還是孩子的我,便覺得這非常不尊重人,但沒有人會想到要尊重孩子,重點總是放置在孩子是否尊重長輩、如何尊重長輩。

 


Q: 片中有一場景是Jasmine遭狗咬傷,這發生的時間點非常微妙,是否能談談這部分?

 

時間點剛好發生在Annette終於要被這個「家庭」接納的時候。在這部片最一開始的地方,Annette警告Jasmine最好乖乖的。結果Jasmine去弄狗而被咬傷,這當然造成了混亂,毀掉這一切。結果到了片尾,我們看到角色上的翻轉:Annette成為了那個失控,且舉止失禮的人。

Annette怪罪她女兒,但其實正因Annette對待她女兒的方式,才導致Jasmine去找狗玩,可以說是Annette把Jasmine推向狗的
,所以某個程度上來說Annette得負起責任。本片最高潮之處,便是我們目前觀察到的一切的累積後果與回應,也是對影片開頭那六十秒母女在車內對話橋段的回應。那種敵意和怨恨在整個派對中被持續壓抑著。在結尾我們看到,讓Mercedes不滿意的是Annette的反應,不是Jasmine被狗咬傷這件事。她從窗戶看到Annette怎麼對待Jasmine,那才是對Annette來說毀滅的時刻,是Annette的所作所為毀了這一切。

另外,我不覺得Jasmine聽到她母親說「不要碰那隻狗」,因為「很危險」時,有真的相信這番話。我記得小時候媽媽曾告訴我她害怕狗,因為在她成長的文化中狗被視為危險的,但在我成長的文化中狗被視為友善的,所以這也是一種文化衝突的展現。

 

Q:如同在不同文化思維中,狗的意義對於Annette與Jasmine不同,您認為影片開頭關於擦口紅和鎖車門的爭論,也源自不同文化的成長歷程相關嗎?
 

是的,我認為Annette的視角是非常常見的移民視角:一種生存心態,尤其如果是來自較卑微的成長背景,會有匱乏的心態,選擇用恐懼為導向的方式來面對這個世界,而不是信任和開放的心態。

Annette告訴女兒擦上口紅更好看,我認為這也有很強的文化特性,因為在菲律賓文化中,女性必須以某種方式打扮,才能在公眾面前顯得得體,比如女性化的妝容,穿裙子、塗口紅才像個女人。女性主義的批判性也存在於此。Jasmine很抗拒這些要求,因為她在價值觀不同的環境中成長,女生可以在不化妝、穿褲子的情況下出門,依然看起來「得體」。所以這些都是跟母女間不同成長經驗帶來的文化衝突,包括對於女性化形象、何謂尊重等思想上的意見相左,以及對於危險與安全的認知不同等。

 

Q:可以聊聊片名「Myself When I Am Real」的意義嗎?


我對於私人/公共領域中個人形象的反差性很感興趣。

有時Annette在外,和其他人在一起,他們不見得有意識到他們被拍攝。他們可能會意識到其他人的觀察,但攝影機的特性—
尤其是家庭攝影機的親密性與使用性,導致他們有時不太會意識到自己在被拍攝、觀察、檢視,這件事對於我來說很有趣。

我們可以看到Annette私底下表現出「真實」的自己,在影片的開頭、中間和結尾都可以看。開頭時沒有人在看,因此我們無法看到影像,但能聽到聲音。在中間,我們看到Annette在廁所噴Mercedes的香水、試戴珠寶,想像自己也可以是Mercedes 。結尾時,我們看到她真實的模樣顯現,對著女兒大發脾氣。她以為沒有人在看,我們因此揭示了她們關係的真實樣貌。當沒有人在看時,關起門來呈現出來的樣子,也是這部片想去談論的事情。


 

Q:可以聊聊片中出現的菲律賓料理嗎?


對我來說,去描繪菲律賓裔美籍社群聚會的文化特定性是非常重要的。無論細節如傳統上會出現在派對裡的特定餐點,使用叉子和湯匙,或戴著鑽石和珍珠、化妝、穿著整齊,卻使用紙巾作為餐巾,邊咀嚼邊聊天,不太在乎餐桌禮儀等。這些小細節幫助我去呈現某種我想去探索的角色:美國中西部的菲律賓移民。有些超級細的細節可能只有菲律賓裔美籍小孩才會意識到,但我覺得這就是我想傳達的東西。我希望去強調這種扮演出來的優雅、奢華與日常生活的真實之間的對比。我希望邀請觀眾去看見表面之下的裂縫,或表演幕後的真實,而餐桌場景的安排能有助於此。

 

Q:拍攝本片後,你有機會重新審視自己的童年經驗,會因此對這些經歷產生不同看法嗎?


會的,我發現這是一個非常療癒的過程,現在我明白母親之所以如此的原因,透過寫出一部分源自於她模樣的Annette這個角色,我對母親有更多同理。我能理解她思考的方式,能理解她之所以會這麼做的原因。我覺得我現在對於成長經驗中圍繞在我身邊的人們,包括她跟她朋友,都有更多的共感和理解。

在青少年時期,我對他們可能還有些反感,現在的我,可以同理Mercedes,還有其他角色,我愛我所有的角色們。現在我看這一部分是改編自青少年時期的我的Jasmine,現在的我了解到她其實也是被寵壞的小孩。對於很多事情的文化不夠敏感,或是沒有那個語彙、視角,或不夠成熟去駕馭或理解這些複雜而精細運作的社會場合,她怎麼能呢?她就只是一個小孩。

 

 

Q:這部片呈現出很具有文化特定性的場景設定,是否也能跟我們分享目前國際觀眾的回饋呢?


就其他場放映經驗來說,我覺得觀眾應該還是能對於故事產生共鳴,根據他們所問的問題,或他們的笑聲或其他一些聲音反應,可以感覺到他們不只是在跟隨故事線,還能產生一些幾乎是普世性的反應,即便不一定是跟親身經驗有關。

不過有其他移民小孩、甚至是非移民出身的美國人,曾告訴我,片中的家庭關係、世代關係與階級動態讓他們感到共鳴,即便這是一部具有文化特定性的作品。

舉例而言,有人在映後跑來跟我說「我是哥倫比亞、奈及利亞混血,裡面描繪的樣子就像是我所經歷的家庭聚會」,或「我是紐約的猶太人,這真的很像感恩節會經歷的情境」,所以無論是從親子關係或是階級關係來看,皆有其普世性意義,但同時也有很亞洲文化的地方,比方說亞洲觀念的孝順、尊重家長、不能無禮、服從和習慣性的自我犧牲等。


但我感到非常開心,這部電影能讓觀眾產生共鳴,尤其是亞洲觀眾、菲律賓觀眾。對我而言,在我成長過程中,我從來都沒有覺得自己找到屬於自己的社群,因為我的多元種族背景、二代移民的身分,因為我在語言上不夠流利,我從未覺得自己「夠菲律賓」,我也從未真正地「完全美國化」,好像處於「第三種文化」,無法完全融入其中一邊。因此,拍這部片非常有意義的一件事是,透過這部片,我感覺自己創作出一些什麼,一個社群,而我能感到有所歸屬。

我希望大家能從中找到共鳴,而我在我所經歷的這一切中不是孤單的。因為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感到非常孤單,而在美國的
菲律賓移民文化中,即便是移民二代也可能複製同樣的社會經濟階級動態,即便是我這一代,離散社群的小孩也會再製看似過時且毫無關聯性,卻是一樣具壓迫性的階級樣貌。這也是為何我會說,透過編寫這部片,我可以更加同理Annette這個角色,因為我也經歷了同樣的情境:即便在今天,從外人的視角一看,就是一個享有特權,在美國出生長大,多種語言交雜使用的千禧世代。即便可能菲律賓人或亞洲人可以同理更多,但你不需要是菲律賓籍才能跟這些角色產生共感,
 

我很高興這部片能產生共感,因為不僅僅是我自己的經驗,更是普世性的經驗。而能分享是喜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