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仙人掌的地方,曾經存在過一座村莊
文/王虹凱(藝術家、研究者)
譯/黃瀚生
2019年九月,一個炎熱的日子裡,我在亞倫比橋/胡笙國王橋上無止境地等候通行,這是約旦、以色列及被佔領的西岸(即巴勒斯坦)之間最惡名昭彰的嚴格檢查哨。由於無意間告訴海關官員我的目的地是耶利哥和拉姆安拉,我面試差點沒通過。「什麼耶利哥和拉姆安拉?」他對我大喊。我早該知道,顯然在他心中,這兩座城市根本不該存在。在與我的巴勒斯坦同事梅.馬雷(May MAREI)前往耶利哥的路上,途經令人驚嘆的地景,我思索著,我正進入一個怎樣的世界?我將(如何)看見、聽見、理解,或無法理解什麼?
如果一個地理場域是種認識論框架,它如何中介個人的主體性?在此框架中,特別是關於認知與未知的各種模式,個體如何調整自身的位置性?個人又是如何糾纏和牽扯其中,體現出不同程度的遠近距離?在「這(不)是巴勒斯坦的__ 」單元裡,導演們藉由創作,或透過電影呈現與創造這些相遇。透過他們的眼睛跟耳朵,我們接觸到他們的拍攝主體,其無可化約的物質性的複雜之處,主體可以同時是許多物事,就像藝術家們身上背負的危機、抗爭和歷史,或許我們亦然。
拍攝日常風景能揭示一個特定時空背景中社會和政治結構的哪些面向?伊娜斯・哈拉比執導的《我們不再安棲於山》如此提問。帶著這個問題,我們跟隨哈拉比的腳步,穿梭巴勒斯坦德魯茲人(黎凡特的宗教少數族群)的山區小鎮,從森林、石榴果園、街道、墓園到受訪者的居家空間,一個由高壓統治形塑的孤立世界於焉逐漸展現在我們面前。
喬瑟琳・薩博的《巴勒斯坦的女性們》記錄了難民營和軍事訓練場中生活現實的片段,我們聆聽在以巴戰爭中經常被遺忘的女性難民和戰士的證言。「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活著。在天空與飛機之間,沒人知道彼此身處何方」,一名坐在瓦礫堆上步槍旁的女子告訴薩博。
《夢想與恐懼的前線》片中,麥・馬斯里耐心記錄了兩名巴勒斯坦少女透過不同難民營之間的書信往來建立起的遠距離友誼。影片帶我們回到黎巴嫩南方從以色列佔領中解放的歷史時刻,以及巴勒斯坦大起義(Intifada,阿拉伯語的反抗或起義)之初。在歡樂、希望、夢想和痛苦中,我們見證事物如何變遷、人們如何(失去)連結,以及一座村莊如何被仙人掌取代。
讓人很難不感到心痛的是,《親愛的扎伊娜》中導演扎伊娜.拉瑪丹與友人瑞漢姆的語音訊息,透露出了瑞漢姆絕望地想離開被圍困多年的加薩。他的聲音嘶啞、破碎。我們支持他離去,跟隨他移動,感受如巴勒斯坦詩人馬哈茂德.達爾維什所云,「這片天空是個牢籠」,直到他終於身處他方。
當我們被巴斯瑪.阿爾莎里夫《我們從丈量開始》中,匿名團體所發明的丈量遊戲之敘事吸引時,我腦中浮現了巴勒斯坦學者易卜拉欣.穆哈維這段話:「海洋就是海洋本身,它也是詩意的度量。詩意的度量就是它本身,而它也是海洋」。在羅馬、日內瓦、馬德里、奧斯陸、沙姆沙伊赫、加薩與耶路撒冷之間,從原生林到深海,他們天真的丈量行為逐漸變得政治化。然而,影像跟聲音如何成功或失敗地傳達歷史?
「當你拆解某物時,究竟如何記住它該怎麼被組裝回去?」舒魯克・哈爾卜在《白色幻象》片中提問。電影將我們帶回網路興起的九〇年代,生活在被佔領的西岸,一個巴勒斯坦青少年嚴峻卻感性的世界裡。當時,海珊輸掉波斯灣戰爭,奧斯陸協議簽署完成,阿拉法特駕駛直升機從加薩飛往拉姆安拉,Trance 電子音樂聚會在以色列正風行。在種種矛盾中,電影似乎在追問:一個人如何找到自己的地方?如果找到了,那會是什麼樣子?
「月球表面」(moonscape)不只代表我們所見的月之表面,有時也被用來比喻戰爭中被摧毀或夷為平地的地區。無論哪種情況,若有一個地方遠離殖民主義的影響,那會是月球嗎?在《月球大使館》中,生活在以色列佔領區的導演夢娜・班雅明,將抒情音樂、月球大使館、黑色電影、美國太空總署的檔案影像、經典電影片段,及親情,交織成可能與他當下所處現實不同的另一個世界。
羅莎琳・那沙希比在《美麗加薩》中刻畫了他在2014年夏天所經歷的加薩。在檢查哨,一面巴勒斯坦國旗在風中飄揚;人們在海邊嬉戲;伊斯蘭禮拜的聲音在空氣中迴盪;一名年輕男孩在小巷裡玩耍;三個男人在某戶民宅裡唱著民謠〈Yomma Mweil El-Hawa〉,「……我寧願被匕首刺傷,也不願活在惡棍的統治下……」這一切都懸置在電影中,在2014年加薩戰爭爆發前不久。
諾爾・艾貝執導的《我們的歌聲召喚戰爭到來》藉由一首歌曲,帶我們穿越一系列源自巴勒斯坦的不同民間故事拼貼,以此叩問:關於巴勒斯坦的歷史、土地、人民和現實,我們理解什麼?又不理解什麼?電影始於黑暗中,一個女人發出的詭異聲音,接著,一個男孩在坑洞裡玩耍,肉體躺在瓦礫堆中。他們匍匐上樓梯;他們在跳舞;他們把頭伸進水井;他們把布袋搬進洞裡;他們在歌唱;他們在哀悼。
「這(不)是巴勒斯坦的__ 」單元聚集了巴勒斯坦和阿拉伯女性創作者的作品,呼應著巴勒斯坦女詩人法德瓦.圖甘的詩〈Hamza〉:「我的姐妹啊,我們的土地有顆跳動的心臟,它從未停止跳動,並承受著難以承受的一切。它守護著山丘和子宮的秘密。這片長滿麥穗和棕櫚的土地,也是孕育自由鬥士的土地。這片土地,我的姐妹啊,是名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