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只是召喚成千上萬種真實的一種藉口
文/陳慧穎(策展人)
「戰慄遊戲」單元定錨在過去,時間零碎散落在1940年代至千禧年前後,如心理時空的扭曲佈局。既非關於近十年來勢洶洶的新型態女性恐怖電影,也非關於近期受到矚目的肉體恐怖類型,甚至在本質上——無一是標準的恐怖片。不僅其中所收錄的導演無人可稱作「恐怖電影大師」,各自的創作歷程也多半偏離絕對的恐怖驚悚領域。
一如曾推出惡名昭彰奇作《天降神兵》的雙人拍檔威勒・海克與格洛麗亞・卡茲,早年初獲導演機會,僅因製片方指定類型,誤打誤撞拍出了《惡靈彌賽亞》;《水槽夢魘》導演艾莉森.馬克萊雖對於類型片的敘事架構,以及玩弄觀眾心理的手法十分感興趣,但他也承認該片「不是純粹的類型片,幾乎可說是借助類型框架,去挖掘更偏心理層面的事物」;克萊兒.德尼乾脆直言:《此恨綿綿無絕期》沒有太多暴力,它不是一部血腥虐殺片,而是愛情故事。
事實上,本單元沿「焦點影人:佩姬.阿維許」單元背面而生,無論是類型拆解或混種的線索,最初構想皆深受佩姬.阿維許作品所啟發。尤其從《恐怖電影》、《夜曲》、《色愛》、《死者》等作品,擷取遊戲、儀式、戲仿或諧擬、恐懼與情慾、幻想與夢魘等元素的交映交疊,由此岔開一條歧路,進入絕非純粹的驚悚恐怖領域。
短片輯首先收伏了第一塊浮現的拼圖《水槽夢魘》,以日常不過的簡易設定牽引出一段似惡魘亦似愛情的詭譎際遇,為本單元鋪設基調。導演將希臘神話裡的畢馬龍故事置換性別,以家屋廚房為場景,借用類型框架翻攪暗不見底的深淵。刮除、修剪、抽拉——反覆的動作,形塑對方模樣,也琢磨關係的未定形與持續形變的情感連結,宛如纏緊恐懼與慾望的變形記;《水槽夢魘》的頭髮意象,在《女巫的搖籃》成為一條兀自蛇行的繩索、杜象手上的翻花繩、四處設下的儀式陣。本片以近似被附身的儀式感知貼合瑪雅.黛倫、杜象、基斯勒三人的創作脈絡,在後者設計的當代藝術空間鑿出近乎原始的幻覺夢境,重新支配起時間與空間的變形,超現實情境的割裂與縫合更因作品未完成的本質而更顯劇烈。人的遊走,重複的神秘符號與線的佈陣,及其與空間、展品的互動,裂解出精神上的恍惚性,直達意識深層。
相較之下,《安息吧》、《大限將至》,與《邪魔歪道》調性輕盈許多,前者標幟瑞秋.阿莫迪歐、達西夫人兩位鬼才的幕前幕後合作,將新維多利亞風漫畫、地下藝術場景氣質、默片風格融合得淋漓盡致;後兩者則是克里斯汀.瓦尚「Apparatus Films」時期的作品。類型元素來到對恐怖類型相當熟稔的瓦尚手中,成了全新景象。幽默中帶點偏執,又假鬼假怪假正經,自有其不按理出牌的魅力。為其監製傳奇生涯中難得一見的執導作品。
本單元所收錄的長片作品,風格更是大相徑庭。《惡靈彌賽亞》完成於雙導演打磨《美國風情畫》劇本草稿之間,意外拍出導演自稱「有著假掰的藝術片質感,但也嘗試成為恐怖片」的首部導演作,全片如過於豐盛的恐怖驚悚大餐,邪教、犯罪、神話、喪屍、疾病、砍殺等元素齊聚,讓人想起《活死人之夜》、《Let’s Scare Jessica to Death》等片,又如達里奧・阿基多電影有著詭厲飽和的色彩。女主角一旦駛入美國洛杉磯郊區,開往沒落的海邊小鎮,便如遁入一場惡魘連連的超現實夢境。全片使用女主角第一人稱自敘,敘事狀態隨世界變調而崩潰下墜,以故事換取故事換來的生存,又詰問出多少真實?
若說《惡靈彌賽亞》外有喪屍的全面擴散,內有吞噬人心的神秘力量在暗處潛伏,《此恨綿綿無絕期》則不意在具象化恐怖的內裡,而是直接「成為它」。片頭一記綿密長吻,伴隨易燃物樂團歌聲,便撕開了尚未癒合的舊傷,釋放出足以吞噬一切的慾望。阿涅絲・高達的攝影一特寫望向碧翠絲・黛兒,所有的觀看便烙上那懾人心魂的凝視,陰鬱炙熱如染上不知名疾病,附身於角色的同時,也持續幻化成獨立的龐然個體,宰制起兩兩一組平行又交織的嗜血慾望追尋。
若這些作品有一相同點,那便是「瘋狂」。《此恨綿綿無絕期》中,碧翠絲・黛兒因不可控的身心狀態被丈夫關進房內;《惡靈彌賽亞》裡的病院長廊,則迴盪著女人的崩潰嚎叫,而「瘋狂」更成為《怪胎、先知和女巫的新聖餐》的核心命題。本片據稱是1970年代英國唯一由女性獨立執導且有公開映演的長片作品,以激進女性主義戲劇作品著稱的珍.雅頓將自身舞台劇作品改編成電影,並由全女性組成的「大屠殺」劇團原班人馬參演,其中藝術家潘妮・史林格(Penny SLINGER)參演之餘也共同擔當美術指導,為全片添上詭譎恐怖的超現實美學風格。演員穿上維多利亞式白色長袍,演繹精神病院裡的女性集體療程,藉此直搗女性創傷、心理及潛藏意識,裸裎父權社會對女性於國家、宗教、機構、體制乃至情感層面的全面控制與否定。在毫無救贖可言的一片荒蕪中,穿刺出令人難以直視的醜陋真實,以大膽懾人的觀點與獨到的美學風格建構其神片地位;然為逼視「真實」而涉險亦是雙面刃,「大屠殺」劇團隨拍攝結束也面臨解散命運。
於此借助「瘋狂」,一方面回應典型驚悚恐怖片中處處可見的「瘋女人」銀幕形象,也試圖透過遊戲於類型元素的混合與拆解之間,洞見萬般複雜的真實皺摺。而恐怖,也只是召喚成千上萬種真實的一種藉口。